未待久歇,窗棂一声轻响,一道身影已轻巧翻入。
谢清予倚在软枕间,不必回头,唇角已悄然勾起。
“窗台留了尘印,自己擦净。”
封淮将沾满寒气的外裳随手褪下,侧身坐上榻沿,一把将她温热的手拢进掌心。
“殿下若肯允我长留清澜院,这扇窗封了也罢。”他指尖摩挲着她腕间微微搏动的血脉,那跳动曾在他掌心里微弱得几近消散。
若非小皇帝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哪会等到此时才能翻窗而入?
谢清予任他握着,指尖却在他掌心撩拨。
心口的滞闷早已烟消云散,她目光落在他胸前:“伤可好些了?”
封淮眼尾微挑,牵起她的手,隔着衣料按在自己心口,眸光深晦:“殿下那夜亲自验过,还不知好没好全?”
狎昵的语调底下,是密如蛛网的后怕,层层叠叠,将他裹得透不过气。
话音未落,他已揽过她肩背,将人从软枕间带入怀里,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埋入那一片带着馨香的青丝。
“阿予……”
他喉结剧烈一滚,后面的话便被什么硬生生哽住,久久未能续上。
寂静在暖阁里弥漫开来,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
良久,那句在胸腔里灼烧了数日的话,才带着滚烫的气息逸出:“这几日……我时时在怕。怕这偷来的重逢,又是镜花水月一场……”
谢清予静静环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坚实胸膛上。
这一世,她要长长久久,安享荣华。
殿外,一道身影静立廊下。
扶摇披着件霜色鹤氅,唇色淡得几乎与苍白面容融为一色,望着暖阁内相拥的两人。
他缓缓垂下眼,目光落在手中的食盒,慢慢转过身,霜色鹤氅的下摆拂过冰凉的地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
次日午后,连日阴霾散尽,一片澄金暖阳倾泻而下。
谢清予精神好了许多,披着杏黄缂丝软袄,斜倚在窗边软榻上,手中漫不经心翻着一卷游记。
乌发未绾,松松用一枚羊脂玉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莹白的颊边,脸色虽仍苍白,却已透出几分鲜活气。
紫苏悄步近前,低声道:“公主,长乐小姐与李公子前来探望。”
谢清予抬眼,唇角微弯:“请他们到暖阁。”
不多时,李长乐脚步声急,已抢了进来。
“阿予!”她三两步便凑到榻前,目光灼灼地在谢清予脸上巡梭一圈,才长长舒了口气:“瞧着气色是好多了!”
屏风后,李牧也已立定。
他并未入内,只隔着那道嵌琉璃的屏风,端端正正行了礼:“臣李牧,拜见公主,公主……可还安好?”
声音清朗温润,一如往昔。
谢清予朝屏风方向略一颔首:“李公子不必多礼,进来坐,不过是旧疾,将养几日便无碍。”
“谢殿下。”李牧这才自屏风后转出,抬眼极快地从谢清予面上一掠而过。
许是守丧之故,他一袭月白素袍,在离榻几步远的绣墩上坐了,姿态恭谨,目光静静垂落于自己膝前。
李长乐已自顾自倒了杯热茶捧着,暖着手心:“阿予,外头都传遍了!说那日逆贼之子朗卓溃逃,是你当机立断,亲自带人追击,激战之后将之格杀!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谢清予微微一怔。
追击?激战?格杀?
李牧抬眸,视线与她有刹那相接:“陛下于金銮殿上亲口褒奖,赞公主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堪为宗室典范。”
是了。
这必是谢谡的手笔。
为保全她声誉,避免“被掳”可能招致的流言与猜疑,竟将之事粉饰成这般英勇果决、追击逆党的故事。
虽说她并不在意,却也欣然。
李长乐朝李牧那边悄悄瞥了一眼,又提起另一桩事来:“阿予,文庆伯府……出事了。”
谢清予眉心微蹙:“贺兰馨?”
李长乐点头,心有戚戚:“就在前日,对外称是突发急症,暴毙而亡。”
李牧敛下眼眸,声音平稳无波:“七皇子事败当日,贺小姐尚未与他行完礼,名义上算不得夫妻。只是……七皇子谋逆,罪及九族。文庆伯府恐是担忧,留着这样一位‘准皇子妃’,易惹新君猜忌,不如……”
不如就此了断,一干二净。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
暖阁内静了一瞬。
谢禩谋逆事败,废为庶人,永囚宗正寺,那桩未及礼成的婚约,便成了悬在文庆伯府头顶的铡刀。
窗外的雪光反射进来,明明晃晃映在谢清予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寒潭。
“急症……”她忽然笑了一声:“可真是巧啊!”
她忽地想起柳新月生辰宴那日,荷塘小舟上,贺兰馨曾对她吐露的少女心事。
那身嫁衣,终究成了她的催命符。
“朝堂上,这几日正在议处六皇子……谢晟,及一干涉案逆党的罪责。”李牧的声音轻轻响起,打破了沉寂。
李长乐抿了抿唇:“可是……贺兰馨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婚事是宫里定的,七皇子谋反,与她何干?就因她被指给了那个人,便连活着……都不配了么?”
沉寂中,只听檐下积雪融化的水滴声,嘀嗒,嘀嗒,拨乱人心。
这世道予女子,何曾公允过?
多少贵女,生来便是筹码,是棋子,是锦上添花时可有可无的点缀,亦是大厦将倾时……最先被掷弃的瓦砾。
德妃、贤妃、淑妃……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贺兰馨,不过是这长河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水花。
谢清予缓缓收回视线,声音很轻:“她未曾做错什么,只是生错了人家,又被……摆错了位置。”
李牧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未再多言。
未过多久,他便起身告辞。
李长乐虽有不舍,亦知分寸,嘱咐她好生歇息,随兄长一同离去。
暖阁里重归宁静。
谢清予重新拿起那卷游记,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半晌却未翻动一页。
这煌煌宫阙、锦绣朱门之下,多少无可奈何,多少身不由己,皆被无声吞没。
她放下书卷,抬手,轻轻按住了心口。
这一次,终究是不同了。
她不再是从棋局懵然走向囚笼的棋子,登基大典的吉日已定,谢谡执掌山河,而她将是这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野心并非只有庙堂,万千红尘,她之所求,又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