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落,福王蓦地长叹一声,自袖中取出一枚墨玉令牌,约半个巴掌大,缓缓推至案心。
“罢了,皇叔别无长处,唯识时务而已。”
他指尖在令牌上轻轻一叩:“持此令者,可调动留仙坊全部暗线,翻阅一切秘档,此令共铸两枚,一枚在我这儿,另一枚……在潜卫手中,今日,交予你了。”
谢清予眸光倏然凝住,伸手接过。
触手生寒,墨色几乎要浸入烛光里。
潜卫竟也持有一枚……
是了,潜卫与留仙坊,本就是帝王悬于天下的双目,一在明处凛然,震慑百官,一在暗处蛰伏,窥其阴私。
“潜卫那枚,是监察之令,可阅不可改,更不可培植新线,而你这一枚……”福王顿住,目光深晦地投向她:“是主令,往后留仙坊是存是亡,是隐是显,皆在你指掌之间。”
他拂衣起身,袖口明明无尘,却仍掸了掸:“三日内,坊中自会有人寻你。”
语毕,人已转身,袍角扫过门槛,没入厅外浓稠的夜色。
谢清予垂眸,指尖细细摩挲过令牌上凹凸的暗纹,眼底光影浮沉。
“公主。”紫苏悄步近前:“扶摇公子来了。”
她将令牌收入袖中暗袋:“回吧。”
清澜院,扶摇披着大氅静静立在廊下,墨发半绾,正仰面虚望着某处,直到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才倏然回神。
“殿下……”
“伤还未愈,怎又冒寒出来?”谢清予拢紧他冰凉的手指,牵着他转身步入内室。
内室里燃着银炭,暖意混着清浅的香气扑面而来。
扶摇任由她牵着,步履比往日迟缓,被轻轻按坐在铺着厚绒的软榻上时,他微微侧首,将受伤那半边脸悄无声息地隐入烛影处。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本宫无碍。”谢清予顺势坐在他身侧,眸光映着跳跃的烛火,伸手轻托起他的脸:“让我看看。”
扶摇睫羽颤动,下意识想避,却被她指尖定住。
那道鞭痕自眉梢斜掠至下颌,已然结痂,如一道狰狞的裂痕,盘踞在原本无瑕的玉色肌肤上。
她的指腹极轻地抚过伤痕边缘:“还疼么?”
“不疼……”扶摇垂眸,声音压得低低:“是扶摇无能……非但未能护殿下周全,反成了殿下的负累。”
“与你无关。”谢清予声音轻缓。
她太清楚这样的鞭伤有多痛……每一鞭都像抽在魂魄上,疼得人连呼喊都失力而这样的伤痕……对方身上还有无数。
扶摇喉结微滚,眸光终于转向她:“是不是……很难看?”
话未说完,所有言语被柔软的触感封缄。
谢清予倾身吻住他,指尖扶着他的耳廓,轻轻穿入发间,气息交融,温热缠绵,直到彼此呼吸微乱,才稍稍分开。
“我的扶摇……”她望入他微颤的眼眸:“怎样都好看。”
扶摇眼波剧烈一荡,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迅速涌上眼眶,又被生生抑住,只余眼尾一抹潮湿的红。
她在他唇上又轻啄一下:“好好养伤,待你好了,我带你去京郊别苑住几日……”
……
翌日,寅时初,夜色未尽。
岁末吉日,新帝登基。
乾清宫内,谢谡静立殿中,双臂平展,任由宫人将十二章冕服层层加身,山河社稷织就的锦衣,终是沉甸甸地压上他年轻的肩脊。
“陛下,吉时将至。”
他阖目须臾,倏然转身,冠上珠玉相击,清泠之声在沉寂中荡开。
“起驾。”
卯时正,天色将明,承天门外钟鼓骤鸣!
声浪如潮,撞开重重宫门,直贯云霄。
太庙方向燎火升腾,告祭天地的青烟拂过重重殿脊,卤簿仪仗自宫门迤逦而出,旗幡如林,伞盖绵延。
礼乐声中,玉辂止于丹墀之下。
太和殿外,百官朝服肃立,望之如潮。
谢谡敛衣起身,十二章纹在熠熠光烛下明灭流转,赤金下摆拂过玉阶,一步,一步,山河在肩,万民在望……终是落座于那髹金雕龙宝座之上。
少傅孟卿手捧金诏立于百官之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嗣守祖宗鸿业……皇天眷命,不可久虚……改元景和,布告遐迩……”
宸王谢煜一身玄色五章冕服,率先拜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随之俯跪大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声震殿瓦。
十二旒白玉珠冕之下,谢谡俯瞰满殿朱紫,眸色渐深:“众卿平身。”
大典依制而行。
诏书自太和殿请出,由翰林学士捧持,经御道送至承天门城楼。
待谢谡登临城楼最高处时,天际恰裂开一缕金芒。
脚下万民匍匐如蚁,远处九门次第洞开,钟声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司礼官展诏高诵,声传十里:
“……朕承天命……其以景和元年,大赦天下……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万岁”之声再度席卷天地,如浪涛层层推进,漫过宫墙,漫过街巷,漫过整个将醒的皇城。
他独立高处,透过摇曳的玉旒俯瞰苍生,长风灌满宽大袖袍,却吹不散血液里躁动的灼热。
自今日起,他便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人。
还宫,升座,大典未毕。
太和殿内香雾缭绕,百官再拜如仪。
谢谡目光掠过丹墀下如云朝冠:“宣旨。”
司礼监掌印太监展开赤金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安平公主,柔嘉维则……护朕躬于冲龄……恩义贯于日月……晋封为宸晖长公主!
兹授:锡以金册宝印,冕服九章……仪同储副,班列诸王之上;……长公主府自选官属,奏闻即授;领三千翊卫,许执金吾、佩剑履……;赐食邑加封……得置镇守使、收榷税、练州兵……钦哉!”
殿中空气骤然一凝。
冕服九章,帝星同辉。
如此信重,比之监国的宸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间,无数目光射向丹墀下那道身影。
谢清予身着玄色冕服,缓缓越过满朝文武,行至御阶之下,福身:“谢陛下隆恩。”
不及深拜,已被宫人稳稳扶住。
“皇姐请起。”
谢谡声音和煦,珠旒掩映下,唇角轻轻勾起。
他终于可以将世间所有,都捧到阿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