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宫。
夜色已深,宫灯在微风中摇曳,将宫殿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太子朱瑾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心腹太监小德子在身边。他靠坐在床榻上,脸色在灯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病重时明亮锐利了许多,仿佛有两簇幽火在深处燃烧。
小德子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能感觉到殿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与往日不同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小德子,”朱瑾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刘太医……怎么说?”
小德子身体一颤,连忙上前一步,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颤声回禀:“殿……殿下,奴才按您的吩咐,悄悄找到了刘太医。他……他听了您问的那句话,脸色当时就变了,差点打翻了药箱……”
“哦?”朱瑾眼神微凝,“他具体怎么说?”
“他……他让奴才千万保密,然后说……”小德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他说,殿下所描述的‘苦味’,兼有呕血、昏厥、记忆受损之症……确实……确实不似寻常风寒或急症。古籍杂记中,有载南海异域,生有一种奇花,名曰‘彼岸’,其汁提炼,可致人如此症状。只是……只是此物极其罕见,中土几乎无人得见,更遑论使用。他……他也只是年轻时随师父游历,听岭南一位避世的老医者提过一嘴,不敢确定……”
彼岸花!南海异域!
小德子的话,如同惊雷,在朱瑾耳边炸响!虽然他早有怀疑自己并非生病,而是中毒,但当这种怀疑从一个精通药理的太医口中,以如此隐秘而确定的方式被间接证实,所带来的冲击和寒意,依旧让他遍体生凉。
南海异域……徐阶?徐阶的手,能伸到万里之外的南海吗?还是说,这宫中,本就潜伏着与南海有所勾连的势力?
他想起林砚那份关于海防、海事的条陈,想起他主动请缨前往东南的举动……林砚,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南下,难道不仅仅是为了公事,更是为了追查与这“彼岸花”相关的线索?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或许,从他表现出对开海事务的兴趣,从他与林砚走近开始,他就已经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这场“病”,是一次警告,也是一次清除障碍的尝试!
怒火,冰冷的怒火,在他胸腔中升腾、燃烧。他朱瑾,堂堂帝国储君,竟然在自己的东宫,被人用如此阴毒诡异的手段暗算!而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那位表面恭谨、权倾朝野的首辅大臣!
“刘太医还说了什么?”朱瑾的声音越发平静,却平静得让人害怕。
“刘太医说……此毒诡谲,解药难寻,或许……或许唯有南海当地,才有一线希望。他还说……此事关系重大,牵涉太广,让殿下……务必隐忍,徐徐图之,万不可打草惊蛇。”小德子将刘太医惶恐的叮嘱复述出来。
徐徐图之?隐忍?
朱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已经被“图”到差点命丧黄泉,记忆受损了!还要如何隐忍?
但刘太医的警告是对的。徐阶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和地方,在没有确凿证据、没有足够力量之前,贸然发难,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可能逼得对方狗急跳墙。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更需要……可靠的力量。
林砚……他现在是唯一明确站在自己这边,又有能力、且正在追查此事的人。但愿他能平安抵达东南,但愿他能有所发现。
“此事,烂在肚子里。”朱瑾盯着小德子,目光如刀,“若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知道后果。”
小德子噗通跪下,连连磕头:“奴才明白!奴才死也不敢说!”
“起来吧。”朱瑾挥挥手,疲惫地闭上眼,“继续留意宫中的动静,尤其是尚膳监和徐阶那边。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是,殿下。”
小德子退下后,朱瑾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久久不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柄装饰短剑冰凉的剑鞘。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能再是那个只知读书论史、温文尔雅的太子了。这东宫的平静之下,是噬人的深渊。他必须学会伪装,学会隐忍,更要学会……如何拿起刀剑,保护自己,铲除奸佞。
林砚,孤在京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带回能破局的东西啊……
而与此同时,首辅徐阶的府邸书房内,烛火通明。徐阶并未入睡,他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眉头微蹙。
密报来自东南,内容简短:“‘海狼’得手,‘福船’沉没,目标疑似落海失踪,正在搜寻确认。然,江南那边……失手了,对方有高手接应,逃脱,我方折损数人。”
“疑似落海失踪……”徐阶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和疑虑。他要的是确切的死亡,而不是“疑似失踪”。林砚此人,屡屡出人意料,不看到他的尸体,总让人难以安心。
更让他警惕的是江南的失手。“有高手接应”?林砚在江南还有什么布置?是他自己的后手,还是……那个神秘“幽泉”的力量?
他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林砚的威胁,比他预想的还要大。此人不仅有能力,有胆魄,背后似乎还有着难以估量的助力。太子那边……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病”而彻底沉寂,反而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太子的“病”和林砚的“死”,彻底掐断开海派的念想,巩固自己的权势。但现在看来,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
“看来,得给‘海狼’那边再加点压力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阶对侍立在一旁的幕僚低声吩咐,“还有,江南那边,继续追查,弄清楚接应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必要时……可以动用我们在南边军中的关系,撒开网去搜。林砚的妻女,务必找到,控制在手!”
“是,相爷。”幕僚领命,悄声退下。
徐阶独自坐在书房中,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神阴鸷。林砚……太子……还有那个若隐若现的“幽泉”……这些不确定的因素,必须尽快清除干净。帝国的权柄,只能掌握在他徐阶,以及他认可的继承人手中。任何试图挑战现有秩序、引入变数的人,都必须被碾碎。
他拿起笔,开始写一封新的密信。信是写给东南某位手握兵权的亲信将领的。或许,是时候动用一些更直接、也更暴力的手段了。东南的海疆,可以很不太平,消失一个“疑似落海”的钦差,或者发生一些“意外”的剿寇战事,都是在情理之中……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