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了三日三夜,方才转为淅淅沥沥的连绵阴雨。洛阳城内外,已是泽国一片。伊水、洛水、漕渠水势虽渐趋平稳,但留下的满目疮痍,触目惊心。
城墙根下淤积着厚厚的黄泥,低洼坊市积水未退,散发着泥腥与腐物的气味。
城外,被淹没的农田一望无际,秧苗尽毁,无数屋舍坍塌,灾民扶老携幼,挤在官府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哀鸿遍野。
潼关、华州等地报来的灾情更为严重,河堤溃口,村庄被吞,人畜溺毙,惨不忍睹。
往日里繁华喧嚣的东都,此刻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不再是什么“祥瑞”、“天意”,而是“水退到哪儿了”、“家里还能不能住人”、“朝廷的救济粮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那曾喧嚣一时的“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字,在滔天的洪水和真实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刺眼。
紫宸殿的朝会,气氛压抑得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年幼的李孝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坐在龙椅上有些不安。珠帘后的郑太后,身影笔直,却透着一种僵硬的沉默。
李贞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御阶之侧,面容沉肃。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听取各部关于灾情的奏报。
户部、工部、京兆尹、河南府……一个个官员出列,声音沉重地禀报着各地受灾情况、急需的粮草、药品、民夫、建材数目。数字是冰冷的,但背后是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
“……洛阳城内,永安、通济、漕运三渠共十三处决口或淤塞,需即刻征调民夫疏通,加固堤岸。南市、西市积水最深,商户损失惨重,需尽快排水清淤,以防疫病。
城外,伊、洛两水漫堤,淹没农田四万七千余亩,冲毁民房两千余间,受灾百姓约五万口,其中亟待安置、缺衣少食者逾两万……”京兆尹的额头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华州、同州急报,洛水支流溃堤三处,淹没村庄十七个,初步统计溺亡、失踪者逾四百,灾民过万,粮田尽毁,秋收无望。
潼关段河堤管涌虽经抢堵,然基础已被泡软,需大量石料、木桩加固,否则再逢大雨,恐有大险……”工部尚书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个坏消息,如同重锤,敲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还想着借“祥瑞”之机,为郑太后或自己谋些好处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面色发白。
与这实实在在的灾难相比,那块伊水畔的石头,实在轻飘得可笑。
李贞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情况汇报完毕,殿中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力量,穿透了压抑的空气:
“灾情如火,人命关天。传令:
一,即刻开放洛阳、长安太仓及各州县常平仓,按受灾轻重、人口多寡,迅速调拨粮食,分发灾民,不得延误,不得克扣!
二,工部、都水监,会同受灾州县,立即征调民夫,抢修河堤,疏通水道。所需物料,由朝廷专款拨付,沿途州县需全力配合运输,敢有阻挠、盘剥者,斩!
三,命太医院选派精干医官,携带药材,分赴各灾区,防治疫病。
四,灾民安置,以州县为主,就近搭建临时棚屋,发放御寒衣物。有房舍倒塌者,官府酌情借贷钱粮,助其重建。
五,凡在此次救灾中,有贪污钱粮、玩忽职守、推诿塞责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他每说一条,便看向相关的部院主官。被点到名的官员无不凛然躬身,大声应诺。条理清晰,措施果断,没有一句虚言,全是对症下药的实务。
殿中凝滞的气氛,似乎因这明确有力的指令,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重新流动起来。
“王爷!”户部尚书裴矩出列,面带难色,“如此大规模的赈济、工役,所需钱粮浩大,太仓虽有些存余,然恐难持久。是否……是否可晓谕百官、富户,量力捐输,以补国用?”
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珠帘之后。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给某些人一个台阶,一个表现“与民同苦”、“共克时艰”姿态的机会。
珠帘后,郑太后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明白,这是她必须表态的时候。
祥瑞是她宣扬的,如今祥瑞“招”来了大灾,至少在舆论中已开始如此联系。
她若无所表示,必将沦为千夫所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悲悯:
“陛下,摄政王。哀家深居宫中,闻此灾情,寝食难安。百姓何辜,遭此大难!此皆哀家德行不足,未能感格上苍,致使黎民受苦。”
她说着,声音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哽咽,“哀家愿削减宫中用度,并捐出私库积储之钱五万贯、绢三千匹,略尽绵薄,以助赈济,安抚灾民。”
五万贯,三千匹绢,对于太后私库而言,不算小数目,但也绝非伤筋动骨。此举意在堵住悠悠之口,重塑“仁德”形象。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自御阶之侧响起,将她的“义举”轻描淡写地接了过去,又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开去。
“太后慈心,体恤民瘼,臣妾感佩。”武媚娘微微欠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赈济灾民,安顿地方,乃朝廷法度职分所在,自有章程规制。
户部统筹,州县施行,务求公平、及时、有效,使每一文钱、每一粒米,皆能用于灾民身上。
太后私帑,固然是太后仁心,然若并入官仓,统一调度,恐与朝廷法度有碍,亦难免引人非议,以为朝廷赈灾不力,需赖后宫私财。
太后的心意,臣妾以为,可另行妥善处置,或用于抚恤此次抢险中伤亡的民夫、官兵家眷,专款专用,方显太后体恤下情,恩泽特定。至于灾民赈济,自有朝廷担当,无需太后忧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太后的面子,又轻飘飘地将她试图插手赈灾、沽名钓誉的企图挡了回去,更隐含指出“后宫不宜直接干涉朝廷有司职能”的规矩。
五万贯钱、三千匹绢,被这么一说,仿佛成了烫手山芋,强行并入官仓反而“有碍法度”、“引人非议”。
至于“另行妥善处置”,如何处置,何时处置,那便是武媚娘说了算了。
郑太后在珠帘后,脸色瞬间涨红,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头,几乎要喷出血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
武媚娘!你好狠!好毒!连这点名声都不让我沾!
殿中百官,但凡有些眼力的,都听出了这番言辞交锋下的刀光剑影。
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雪亮:王妃这是连最后一点借赈灾翻身的机会,都不给太后留了。祥瑞引来天灾的舆论正在发酵,太后若在此时能大力捐输、甚至亲自过问赈济,或许还能挽回些声誉。
可如今,连捐钱都被“合规”地挡了回来,太后除了一个“削减用度”的空头许诺,什么实际好处也没捞着,反而坐实了“后宫干政有违法度”的印象。
果然,立刻便有官员顺着武媚娘的话头,将议题引向了更深、也更危险的方向。
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御史出列,正是之前被李贞和武媚娘留意过的张柬之。他手持玉笏,声音朗朗,带着御史特有的锋锐:
“陛下,太后,摄政王殿下,王妃。臣有本奏。天降灾异,示警人君,此乃天人感应之常理。伊水祥瑞之言方炽,而暴雨洪灾立至,岂非上天有所警示?
臣观史册,汉时吕后称制,亦有‘人彘’之酷,而后有诸吕之乱,天象屡现乖戾。可知坤道过盛,阴阳失调,则天象不稳,灾异频仍。
今灾情如此,正当深自反省,修明政事,以合天道,安抚乾坤。尤当正本清源,使宫闱肃穆,各守其分,则天和地宁,灾眚自消。”
他没有直接点名郑太后,但句句不离“坤道过盛”、“宫闱肃穆”、“各守其分”,又将汉之吕后的故事抛出来,其意所指,昭然若揭。
这是在公开质疑太后“不安于室”,干涉朝政,以致引来天灾!这是在用“天道”、“史鉴”的大帽子,从根本上否定郑太后之前借祥瑞扩张权力的正当性!
“张御史所言甚是!”另一位出身寒门、新任礼部郎中的官员立刻出列附和,“《尚书》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妇人干政,国之不祥。
此番天灾,正当令朝野上下,深戒此弊。祥瑞之说,虚无缥缈,岂可轻信?当务之急,乃在实政,在安民!”
“臣附议!”又有数名官员出列,言辞或激烈,或含蓄,但核心意思一致:天灾是对“妇人干政”或“后宫不安”的警告,朝廷应引以为戒,回归“正道”。
这些官员,有些是真心信奉这套天人感应学说,有些则是敏锐地嗅到了政治风向的转变,有些干脆就是武媚娘或李贞暗中示意、授意。
但无论如何,一股将天灾归咎于“后宫逾矩”的强大舆论浪潮,已然在朝堂上掀起,并迅速通过他们的口、他们的奏章,向朝野扩散。
郑太后一系的官员又惊又怒,想要辩驳,却发现难以措辞。
反驳“天人感应”?那是自绝于儒家正统学说。反驳“妇人不得干政”?那是祖训,是“正道”。
为太后辩护,说她没有“干政”?
那之前的祥瑞炒作、试图影响朝议又算什么?他们陷入了自相矛盾的窘境。
珠帘之后,死一般的寂静。郑太后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自己所在的位置,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质疑,有幸灾乐祸,也有冰冷的警告。
她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的嘲讽:看吧,这就是妄图借“天意”上位的下场!天意岂是你能轻易玩弄的?如今弄巧成拙,反惹来“天怒”!
屈辱、愤怒、恐惧,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干涩无比:“诸位爱卿……忠言逆耳,哀家……受教了。哀家身体不适,先行回宫。”
说罢,她甚至等不及皇帝或李贞回应,便在宫女搀扶下,几乎有些踉跄地起身,匆匆转入后殿,逃离了这片让她窒息、让她颜面扫地的朝堂。
她一走,殿中关于“祥瑞”与“天灾”联系的议论,反而更加放开了一些。
又有官员提及,那块伊水奇石的发现与解读过程,颇多疑点,那位“玄真子”隐士,背景似有不清不楚之处,建议有司详查,以明真相。这几乎是在公开指控“祥瑞”造假了。
李贞自始至终,没有对“祥瑞”与“天灾”的因果联系明确表态,只是沉声道:“天象有常,灾异示警,君臣皆当惕厉自省。然当务之急,是救灾安民,整饬政事。
传旨:命御史台、刑部,会同洛阳府,彻查此次赈灾钱粮发放、河工物料调配之中,有无贪墨舞弊、玩忽职守之事。
一经查实,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至于其他,”他目光扫过殿中百官,语气转冷,“待灾情平定,再行详议。”
退朝的钟声,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响起。
百官各怀心思地退出紫宸殿。许多人心中都已明了,经此一朝,郑太后试图借助“祥瑞”挽回颓势、甚至更进一步的努力,已彻底破产,并且遭到了凶猛的反噬。
而王妃武媚娘,不仅展现了处理实际政务的高效与周密,更在舆论战场上,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将“天意”的解释权,牢牢抓回了自己手中。
鹤鸣殿。
“砰!哗啦——!”
郑太后一回到寝宫,再也压制不住,将内室中能砸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瓷器、玉器、妆奁、铜镜……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的殿中发出刺耳的回响。
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武媚娘!李贞!你们这两个贱人!!!”郑太后双目赤红,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哪里还有半分太后的威仪。她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华丽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太后!”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心腹老宦官郑福,此刻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
郑太后踉跄几步,被郑福扶住,才没有倒下。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兀自挂着血丝,眼神却充满了怨毒与疯狂,死死盯着晋王府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重重宫墙,将那对夫妻生吞活剥。
“他们不让我活……他们这是要逼死我!逼死孝儿!”她嘶声低吼,声音因激动和呕血而沙哑破碎,“祥瑞……灾异……舆论……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
一步步,把我往绝路上逼!把我变成人人喊打的妖后!毒妇!”
她猛地抓住郑福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闪烁着一种濒临崩溃、却又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郑福!去!立刻去!用最快的法子,联系慕云先生!告诉他,不必再等!不必再准备!
‘那件事’!立刻进行!我要他们死!要武媚娘那个贱人死!要李贞那个乱臣贼子死!立刻!马上!哀家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弥漫着血腥和破碎气息的寝宫中回荡,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歇斯底里。
郑福被她眼中那骇人的疯狂所慑,腿肚子都在打颤,但他深知太后已到了悬崖边缘,再无退路。他咬牙,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颤栗却无比决绝:“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太后保重风体!”
他连滚爬爬地起身,佝偻着背,如同最阴险的老鼠,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溜出了鹤鸣殿,没入外面依旧阴沉的雨幕之中,去执行那条很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指令。
郑太后独自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又哭又笑,状如癫狂。
“哈哈……哈哈哈……武媚娘,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靠着那些寒门蠢货,靠着控制言路,就能把哀家踩在脚下?做梦!哀家还有最后一张牌!
一张你们谁也想不到的牌!慕云先生……慕云先生会帮我的……他会让‘天罚’,真正降临到你们头上!等着吧……你们等着吧……”
她嘶哑的笑声和诅咒,在空旷而死寂的宫殿中幽幽回荡,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