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块用旧了的抹布。几辆没有标识的卡车,碾着冻得梆硬的土路,离开了太原城,朝西边山里开去。车上挤着二十来号人,吴大有、王工、陈工程师,还有几个两边的骨干,都被楚风点名带了来。没人知道要去哪,去干嘛,只被告知“去看点东西”。气氛有些沉闷,昨晚的争吵余波还在,双方的人下意识地分开坐着,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荒凉的山景。
卡车开了快两个小时,钻进了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的山沟。最后在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挂着“林场检查站”牌子的地方停了下来。检查站里出来几个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人,验看了司机的证件,又仔细打量了车上的乘客,才挥手放行。
过了检查站,路更差了,几乎不能叫路,就是拖拉机在碎石坡上压出来的车辙。卡车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又爬了半个钟头,终于在一片背阴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废弃的小型矿区,依着山壁有几排低矮的、用石头和油毡搭起来的工棚,烟囱冒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混合着草木浆糊、石灰和某种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还隐约能听到低沉的机器轰鸣声。
“到了,下车吧。”楚风第一个跳下车。山里的风更冷,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他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
众人疑惑地跟着下车,四处打量。这地方隐蔽得过分,而且这气味……不像是搞机械的地方。
赵刚已经等在那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沾满各色污渍的工装,戴着副破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正是根据地负责“华元”特种纸张研制的负责人,老曲。
“这位是曲工,咱们‘华元’用纸和部分防伪技术的负责人。”赵刚介绍道,“今天请大家来看看,咱们的‘钱’,是怎么从一堆烂树皮草根,变成连敌人都难仿造的‘纸’的。”
钱?纸?吴师傅和王工等人更迷糊了。不是说来解决“云雀”起落架的技术分歧吗?怎么跑到印钞票的地方来了?
楚风没解释,只是对老曲点了点头:“曲工,带我们看看,从头开始。”
老曲有些腼腆地搓了搓手,声音沙哑:“首长们,这边请,味道有点冲,多包涵。”
他领着众人走向第一排工棚。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一股更加浓烈、温热而潮湿的、带着腐烂植物和碱液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发酸。棚子里光线昏暗,蒸汽弥漫,几个工人正忙着将大捆大捆的麦秸、芦苇、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树皮、草根,投入几个巨大的、咕嘟咕嘟沸腾着的石砌池子里。池水呈黄褐色,冒着刺鼻的白汽。
“这是第一道,制浆。”老曲指着池子,“咱们不用好木头,那太金贵,也容易被卡脖子。就用漫山遍野的麦秸、芦苇,加上太行山里特产的几种韧皮灌木和草药根。按不同的比例混合,用土法碱煮,把里面的纤维泡出来。”
王工推了推眼镜,凑近看了看那浑浊的浆液,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原料,若有所思。吴师傅则抽了抽鼻子,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带着土腥和药草气的味道。
“为啥要加草药根?”陈工程师忍不住问。
“防伪。”老曲回答得很简单,“特定的草药根,煮出来的浆液里会带点特殊的颜色和……气味分子,很淡,但我们的老师傅能分辨,也能用土法子检验。这是咱们‘土办法’防伪的第一关。”
第二间工棚是打浆和配料。巨大的石碾在骡马的拉动下,轰隆隆地碾压着初步处理过的纸浆,进一步分离纤维。工人们则按照严格的配方,将纸浆与碾磨成极细粉末的本地粘土、一种特殊的矿物粉,以及少量从旧渔网上回收的、处理过的植物纤维(增加韧性和特殊触感)混合在一起。棚子里粉尘飞扬,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口罩,但那股子泥土和矿物粉的味道依旧无孔不入。
“粘土和矿物粉,是为了调整纸张的色泽、重量、和透光性,让咱们的纸看起来‘哑’,不反贼光,手感实在,而且……”老曲拿起一张晾着的、还是湿漉漉的粗糙纸坯,对着棚顶漏下的光,“里面有极细的、不均匀的颗粒,透光看,有独特的‘云絮’状纹理,机器仿造的均匀纸张,没这个。”
吴师傅接过那张湿纸坯,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捻着、摸着,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和独特的韧性,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除了土味、碱味,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草木清气。他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间工棚是造纸和初步压光。简陋的木质抄纸槽,工人们用竹帘熟练地抄起均匀的纸浆,沥水,初压,然后一张张湿纸被小心地揭下来,贴在用炭火烘烤的温热砖墙上。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纸浆味和炭火味。墙上渐渐贴满了一层又一层淡黄色的纸页,像巨大的、正在晾晒的千层饼。
“这里是最考手艺的。”老曲说,“纸浆的浓度、抄纸的力度、沥水的速度、烘烤的温度,差一点,出来的纸张厚度、均匀度、韧性就都不一样。咱们的老师傅,全靠手感和经验。机器?暂时没有。但咱们靠这双手,愣是能把误差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王工和几个技术员看着那完全依赖手工的、看似粗陋却井然有序的流程,脸上的表情从疑惑慢慢变得专注。他们意识到,这看似“土”的过程里,其实蕴含着对材料性质、流体力学、热传递的深刻理解,只是这种理解,被封装在了老师傅们日复一日的“手感”和“经验”里。
最后一间工棚最大,也是气味和机器声最混杂的地方。一部分是雕刻和印刷。几个老师傅正趴在灯下,用放大镜和自制的刻刀,在坚硬的枣木板上,一笔一划地雕刻着新版“华元”上那复杂的水电站图案和细微的防伪花纹。他们的动作极其缓慢稳定,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手下不是木头,而是易碎的琉璃。
“这是雕版,全手工。机器刻不出这么有‘笔锋’和‘刀味’的线条,容易死板。”老曲低声道,“印出来的线条边缘,会有手工雕刻特有的轻微毛刺和顿挫感,这是最难模仿的。”
另一部分是油墨调制和印刷。几个戴着胶皮围裙、手套的工人,正守着几个小锅和陶罐,像老中医配药一样,小心翼翼地称量、混合着各种颜料、连接料,以及几种磨成细粉的矿物和草药提取物。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的化学气味,但细闻,确实有一股极淡的、类似松香混合着某种草药的奇特气息。
“油墨是另一道关。颜色、光泽、干燥速度、还有这特殊的气味,配方很复杂,关键是几种本地才有的矿物和植物原料。”老曲指着刚印出来、还在晾干的钞票,“真币凑近了闻,有这股味。假币要么没味,要么是别的化学味道,不对劲。”
最后,老曲带他们来到工棚角落一个上了锁的铁柜前,打开,取出几套东西。一套是不同放大倍数的简易放大镜,一套是几种不同波长的滤色玻璃片,还有几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不同的化学试剂。
“这是给兑换点和银行核心人员用的‘土法检验工具’。”老曲演示着,“用特定放大镜看图案线条的‘刀工’,用滤色片看油墨在不同光下的变色,用试剂滴在特定位置看是否产生预设的、微弱的颜色反应……这些都是建立在咱们纸张、油墨、雕版特殊性的基础上的。敌人就算搞到一两样,也很难全套仿制。”
参观完毕,众人回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中。那股混杂的气味似乎还粘在鼻腔里,但每个人的神情都和来时不一样了。
楚风看着沉默的众人,开口问道:“都看到了。说说,有什么想法?”
陈工程师第一个开口,语气没了之前的激愤,而是带着思索:“楚校长,我……我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土’或‘洋’的问题。这是在没有理想条件的情况下,综合利用一切可用资源——本地的材料、传统的手艺、有限的化学知识——构建起来的一套完整的、具有极强针对性和抗仿制能力的系统。它……它本身就是一种‘科学’,一种基于现实约束条件的、最‘优’的解决方案!”
王工也缓缓点头,脸上带着感慨:“是啊……我们总想着需要什么样的设备、什么样的材料,才能达到理论上的‘最优’。却忘了,真正的‘最优解’,往往是在给定条件下,能实现目标的那个解。这里的每一个环节——原料选择、配方比例、工艺控制——背后都有它的道理,都是老师们傅在无数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经验数据’。这恰恰是我们坐在办公室里算不出来的。”
吴师傅蹲在地上,捡起一小块从工棚带出来的、混合原料时洒落的粘土粉末,在手指间捻着。他抬起头,看向王工和陈工程师,声音沙哑:“你们那些图纸、算式,是‘理’。我们这些土法子、老手艺,是‘路’。光有‘理’,找不到‘路’,白搭。光知道‘路’,不明白‘理’,走不远,也走不新。以前,咱们各走各的,都觉得对方不对……”
他顿了顿,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今天看了这造‘钱’的法子,老子懂了。要造出别人仿不了的东西,既得懂‘理’——知道为啥用这种草,那种土;也得会‘路’——知道怎么把草和土,变成牢靠的纸。咱那‘云雀’的腿,不也一样吗?”
楚风看着他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没错。山就在那儿,没有现成的路,也没有进口的登山杖。我们能依靠的,就是对这些石头草木(材料)的了解(科学),和我们这双手、这双腿积累下来的攀爬经验(手艺)。‘理’告诉你哪块石头可能结实,‘路’告诉你脚该踩在哪个棱角上。二者合起来,才能爬上去。”
他走到众人中间,声音清晰而有力:“从今天起,‘云雀’起落架攻关组,吴师傅和王工共同负责。吴师傅牵头,用结构加强方案,确保短期内拿出能用的、可靠的起落架,让‘云雀’先站起来,跑起来!王工牵头,同时推进材料替代和工艺改进的预研,目标是为下一阶段提供更优的解决方案!两条线,并行!数据共享,进度互验!我要的,不是谁说服谁,是在最短时间内,让‘云雀’拥有最可靠的腿!”
吴师傅和王工对视一眼,这一次,眼神里没有了隔阂与对抗,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跃跃欲试的挑战。他们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另外,”楚风转向老曲,“新版‘华元’的防伪宣传和假币识别指南,加快印制下发。重点就用刚才大家看到的、老百姓最容易理解和操作的‘土办法’:一摸纸糙不糙,二看线活不活,三闻味对不对!同时,通知各地,我们回收的假币,将统一用来造纸,印刷扫盲课本和农业技术手册!告诉老百姓,假币到了咱们手里,也能变成真学问!”
老曲激动地点头:“是!首长!我们一定办好!”
离开这隐秘的山坳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驱散了一些寒意。回程的卡车上,气氛明显不同了。虽然还是分坐两边,但开始有人低声交流,指着窗外的山势,讨论起不同岩石的承重特性,或者某种野生植物的纤维可能具备的潜力。
楚风和赵刚坐在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
赵刚舒了口气:“这座‘山’,看来是爬对了。”
“只是第一步。”楚风望着前方崎岖的山路,“思想的疙瘩,松了一点。但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起落架要造出来,发动机寿命要突破,‘华元’要顶住更疯狂的反扑……而且,北边的风声,越来越紧了。”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赵刚说:
“理和路,都得有。枪和粮,也一样。”
卡车颠簸着,驶向山外那个同样布满荆棘、却必须勇往直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