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厂的总装车间连着好几天都笼罩在一种低气压里。这种气压不是机器故障,也不是材料短缺,而是一种更让人憋闷的东西——争吵。争吵的声音并不总是很高,有时是压低了的、带着火气的争论,有时是长久的、互不相看的沉默,但那种紧绷感,像拉满的弓弦,让每个进出车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缩起了脖子。
争吵的核心,是“云雀-甲”验证机起落架强度不足的问题。
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材料上。原设计中使用的一种中碳合金钢,根据地没有能力冶炼,之前指望苏联援助,现在这条路彻底断了。库存仅有的几根样品,做了测试件,强度勉强达标,但远远不够制造全套起落架。没有合格的钢材,起落架就成了“云雀”这只铁鸟身上最脆弱的那条腿,别说承受高速着陆的冲击,可能滑跑测试时一个颠簸就得变形甚至断裂。
王工带领的设计组给出了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替代方案:采用多层低碳钢板叠加,中间夹入弹簧钢片,然后用高温渗碳和特殊淬火工艺进行整体强化。这个方案在图纸和计算尺上推演了无数遍,理论上能达到原设计八成的强度,重量略有增加,但可以接受。
问题在于工艺。“特殊淬火工艺”需要一套精密控制的盐浴淬火槽和回火炉,根据地没有。王工的意思很明确:必须想办法从外面搞到关键设备,或者至少搞到那种特种钢材,否则这个方案就是纸上谈兵。
而吴大有老师傅带着一群老工匠,提出了另一个方案:不用等设备,也不用找特种钢。就用根据地自己能稳定生产的普通中碳钢,通过结构上的“笨办法”来弥补——增加关键受力部位的厚度,改变局部结构形状,用双排甚至三排高强度的铆钉进行加固,同时在连接处加装额外的、可拆卸的加强筋板。用吴师傅的话说:“骨头不够硬,就多长点肉,多缠几道筋!”
这个方案立刻遭到了王工和几个海归技术员的激烈反对。
争论就发生在那具已经装上发动机、却因为起落架问题而无法进行滑跑测试的“云雀-甲”骨架旁边。空气中还残留着试车后的燃油和金属气味,混合着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和焦虑。
“吴师傅!这不是造马车!这是飞机!是精密机器!”一个戴着眼镜、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的年轻工程师,姓陈,指着图纸上吴师傅画的那一堆加厚和加强筋,脸涨得通红,“您看看这重量!比原设计超了多少?气动外形全破坏了!重心都要变!还有这些加强件,会产生多少额外的空气阻力?飞行性能会下降多少?这根本是倒退!是蛮干!”
吴师傅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节用普通中碳钢锻打出来的、加厚了的起落架连杆样品,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锻打痕迹,头也不抬,闷声说:“小陈工,马车咋了?马车拉得多,跑得稳,不散架。咱现在要的不是飞得多好看,是能不能先站起来,能不能先跑起来。重量多点,阻力大点,飞得慢点,那也叫飞。趴窝了,那就是一堆废铁。”
“可我们有更好的方案!”陈工程师急道,“王工的叠加渗碳方案,理论上完全可行!只要我们能搞到设备或者材料!我们应该集中力量去攻关这个,而不是走回头路,用这种……这种原始的办法!”
“等?”旁边一个老铆工忍不住了,他脸上有一道被铁屑崩出来的旧疤,说话时疤痕抽动,“等多久?等苏联人回心转意?等美国人发善心?还是等天上掉下来?小同志,咱们‘麻雀’等着上天,‘飞燕’的寿命还卡着脖子,哪来的时间等?”
“可你们这样弄出来的东西,不安全!”另一个海归技术员也加入争论,“结构应力集中点全变了!疲劳寿命根本无法计算!万一空中解体怎么办?这是拿飞行员的生命开玩笑!”
“老子造的零件,心里有数!”一直沉默的吴师傅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他举起手中那根加厚的连杆,“这玩意儿,是用咱们自己的炉子,自己的锤子,一锤一锤打出来的!每一锤下去,老子都知道力道用在了哪儿!它哪里强,哪里弱,老子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不比你们那些纸上算出来的‘理论’实在?”
“你这是经验主义!是手工作坊的思维!”陈工程师被激怒了,口不择言,“现代工业靠的是科学!是数据!不是靠老工匠的手感!你们这样搞,永远也追不上别人!”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溅进了油锅里。
一直蹲着的吴师傅猛地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还有些佝偻,但此刻身上陡然腾起一股逼人的气势。他往前踏了一步,盯着那个年轻工程师,声音不高,却像闷雷一样滚过车间:“手工作坊?手感?小同志,没有我们这些‘手工作坊’,没有这点‘手感’,你脚下这片地,早让鬼子占了!你们那些‘科学’图纸,早他妈变成擦屁股纸了!”
他伸手指着那具静默的钢铁骨架,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玩意儿,从图纸变成骨头架子,靠的是谁?是你们算出来的?还是我们这些‘手工作坊’的‘手感’,一锤一铆,给敲出来的?!”
陈工程师被他逼视得后退了半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想争辩,却被王工拦住了。
王工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扶了扶眼镜,声音疲惫但努力保持冷静:“吴师傅,陈工的话有失偏颇,我替他道歉。但是,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当然尊重老师傅们的经验和手艺,没有你们,‘云雀’连骨架都立不起来。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它安全地飞起来。叠加渗碳方案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和现有技术路线基础上的最优解,虽然需要克服设备困难,但方向是对的。而结构加强方案,是应急的权宜之计,而且引入了太多不可控的风险。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有限的资源,用在攻克更根本的难题上?”
他的话有理有据,但听在吴师傅和一群老工匠耳朵里,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否定。
“最优解?权宜之计?”吴师傅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倔强,“王工,咱们现在,连‘权宜’的资格都快没了。北边把门关了,海上被人堵着,家里等着米下锅。最优解?那得有条件!没条件,最优解就是镜子里的大饼,看得见,吃不着!”
他转过身,不再看王工他们,而是面对着自己带来的那帮老伙计,还有周围一些闻声聚拢过来的工人,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他们读书多,算得精,说得都对!可咱们有啥?咱们就有一把子力气,有一手祖宗传下来、自己又磨了几十年的手艺!还有……就是不想再被人卡着脖子、按在地上欺负的那口心气!”
他举起那根加厚的连杆,金属在车间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这玩意儿,是不如洋货好,是不如图纸上画的巧。但它结实!它扛造!它能在咱们自己的地上,用咱们自己的料,立马就做出来!装上它,‘云雀’就能站起来,就能跑起来!哪怕飞不高,飞不远,那也是咱们自己的鸟在叫!”
他环视众人,眼眶有些发红:“是,有风险。可啥事没风险?等着,就没风险?等着天上掉馅饼,等着别人施舍,那才叫最大的风险!等来的,不是馅饼,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其他工段隐约传来的机器声。王工和他身后的技术员们沉默着,脸色复杂。工人们看着吴师傅,看着他手中那根粗糙却沉甸甸的连杆,眼神里有同情,有认同,也有迷茫。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车间门口传来,打破了沉默。
“吵!接着吵!老子在外面就听见了,比驴叫还响!”
李云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野狼沟的煤灰味和铁腥气。他扫了一眼对峙的双方,目光落在吴师傅手里那根加厚连杆上,走过去,一把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手指弹了弹,侧耳听了听声音。
“嗯,是实心货。”他把连杆扔回给吴师傅,然后转身,叉着腰,瞪着王工和陈工程师他们,“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墨水喝多了,把胆子泡没了?啊?这也不敢,那也危险,等这个设备,等那个材料!等到猴年马月?等美国人把飞机开到咱们头顶上拉屎吗?”
他指着那具“云雀”骨架:“现在就这玩意儿,就差这几条腿!吴师傅的法子,能立马让腿硬起来!你们的法子,还得等!等得起吗?老子在前线等得起吗?!”
陈工程师还想说什么,李云龙一摆手打断他:“别跟老子扯什么科学数据!老子打了一辈子仗,最知道啥叫‘实用’!好看顶个屁用?能杀敌才是好家伙!这连杆,装上能跑,那就是好连杆!先跑起来再说!跑起来,才知道哪里不行,才知道怎么改!趴窝里琢磨,琢磨到死也是个零蛋!”
他又看向吴师傅,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硬邦邦的:“吴师傅,你也别光讲心气。王工他们的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这样,你们两拨人,别吵了。合起来干!”
他走到中间,手指点了点:“就用吴师傅的加厚方案做主体,先弄出能用的!同时,王工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渗碳的法子吗?也别闲着,用现有的条件,土法上马,试试看能不能小规模搞出点强化过的样品,对比着用!两条腿走路,哪条走通了算哪条!总比在这里干吵吵强!”
他最后看向所有人,嗓门震得屋顶嗡嗡响:“都听清楚了!团座把‘通天塔’的图纸给了咱们,把‘麻雀’交给了咱们!咱们的任务,不是在这里比谁的书本厚,比谁的手艺老!是把它弄上天!用什么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再让老子听见谁为这事吵得耽误干活,老子关他禁闭!”
车间里的人群被他这一通吼,震得鸦雀无声,随即慢慢散开。王工和吴师傅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各自带着人,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区域。争吵暂时被压下了,但那种理念的裂痕和互不信任的阴影,却像车间高处未被灯光照亮的黑暗,依旧沉沉地笼罩着。
李云龙走到那具“云雀”骨架旁,摸了摸冰凉的金属,嘴里低声骂了句:“他娘的,真是一群倔驴……” 然后摇摇头,也转身走了。
车间重新响起了敲打声、铆接声,但比往日沉闷了许多。
没有人注意到,在车间二楼一个用于观察的狭窄廊桥上,楚风和赵刚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赵刚眉头紧锁,低声道:“思想不统一,劲儿使不到一处去啊。这样硬压下去,隐患更大。”
楚风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忙碌却又隐约透着隔阂的人群,看着吴师傅那佝偻却执拗的背影,看着王工紧锁的眉头和不停书写的笔尖。
“压是压不住的。”楚风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根子上的分歧,光靠命令解决不了。他们一个相信‘科学万能’,一个相信‘经验至上’,一个着眼于未来最优,一个着眼于当下求生……都没错,也都不全对。”
“那怎么办?”赵刚问。
楚风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车间窗外阴霾的天空。“让他们一起,去爬一座山。”
“爬山?”
“嗯。”楚风点点头,“爬一座……没有现成路,也没有进口装备,必须靠自己的手和脑子,一边开路,一边往上爬的山。爬上去,他们或许就能明白,科学和经验,未来和当下,从来不是对立的。在绝壁上,能抓住的每一根藤蔓,都是救命的‘科学’;能想到的每一个落脚点,都是智慧的‘经验’。”
他转身,沿着狭窄的廊桥向下走去,脚步声在钢铁结构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通知吴师傅和王工,还有相关骨干,明天一早,跟我去个地方。”
赵刚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车间里的敲打声依旧,那具等待起落架的钢铁骨架沉默地匍匐着,像一头被困住的、渴望挣脱的巨兽。
而决定它能否站起来、跑起来的,不仅仅是技术路线的选择,更是这群制造它的人,能否在分歧与压力下,找到那条唯一的、向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