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戈里少校再次走进指挥部时，身上那股子伏特加和傲慢混合的气味，似乎比上次更加浓郁了。他这次没带“礼物”，只带了一份装在硬壳文件夹里的文件，还有脸上毫不掩饰的、冰碴子似的表情。
指挥部里烧着炉子，但温度似乎比外面高不了多少。楚风正在看一份关于“华元”边缘地区流通情况好转的报告，看到格里戈里进来，他放下报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少校同志，请坐。”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格里戈里没坐。他“啪”一声将文件夹拍在桌面上，力气不小，震得楚风手边的茶杯都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在粗糙的木桌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楚风将军，”格里戈里的中文这次说得格外生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奉伊万诺夫特使及莫斯科方面的正式指令，向您转达最后的态度。”
他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用俄文和中文双语打印的文件，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由于贵方在涉及双方重大战略利益的技术合作问题上，缺乏最基本的诚意与透明度，并采取了一系列不友好甚至敌对的行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政府及红军总参谋部经研究决定——”
他顿了顿，蓝灰色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楚风，一字一顿地念出后面的内容：
“第一，撤回所有在贵方控制区参与工业及技术援助项目的苏联专家及顾问，立即生效。相关设备及图纸的移交工作即刻中止。”
“第二，无限期暂停一切对贵方的民用及军用物资贸易，包括但不限于钢材、燃油、药品、精密仪器零部件等。现有合同不再履行。”
“第三，鉴于贵方在边境地区的军事部署对苏联远东地区的安全构成了‘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苏联红军将相应加强在相关边境地带的警戒与巡逻力度，以确保边界安全与领土完整。”
念完，他把文件往楚风面前又推了推，下巴微抬：“楚风将军，这是正式照会。请你签字确认接收。”
炉子里的煤块噼啪响了一声。窗外有乌鸦嘎嘎地飞过，声音嘶哑难听。
楚风的目光在那份文件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向格里戈里。“就这些？”
格里戈里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楚风是这种反应。“这些还不够严重吗？楚风将军，没有我们的专家和设备，你们的那些工厂，那些‘计划’，能撑多久？没有我们的贸易，你们去哪里弄到急需的物资？而边境上的‘相应加强’……”他冷笑一声，“意味着什么，我想您很清楚。这已经不是‘建议’，是最后通牒！”
楚风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他的脸色在炉火映照下有些晦暗，但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倦意。
“专家撤走，设备停交，贸易中断，边境增兵。”楚风缓缓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词的分量，“少校同志，你们这是……打算把我们这片地方，彻底晾起来，再围起来？”
“这是对你们错误立场和危险倾向的必要纠正！”格里戈里语气强硬，“莫斯科给了你们机会，但你们选择了对抗！对抗伟大的苏联！对抗历史的潮流！这是极其愚蠢和危险的！现在，是你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代价……”楚风轻轻重复，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是啊，想要站着说话，总得付出点代价。跪着倒是轻松，可惜，我们这儿好多人，膝盖骨硬了，弯不下去。”
格里戈里脸色涨红：“你这是在挑衅！”
“不，我是在陈述事实。”楚风转回头，看着格里戈里，“专家，是你们要派的，我们没求。设备，是你们提出来要卖的，价格不菲。贸易，是互通有无，你们也需要我们的矿产和农产品。至于边境……”他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我们的兵，一直站在自己的国土上，倒是你们的巡逻队，最近活动范围好像大了点。”
“你这是狡辩！”格里戈里怒道，“没有苏联的帮助，你们什么都不是！看看你们的工厂，用的还是日本人的破烂！看看你们所谓的‘喷气机’，一个能稳定飞行的都没有！看看你们被海上封锁，经济困难！你们凭什么跟我们讲条件？凭什么拒绝‘老大哥’的好意？！”
他的声音在指挥部里回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被冒犯了的愤怒。
楚风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少校同志，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是穷，是弱，是困难。但穷有穷的活法，弱有弱的骨气。‘老大哥’的好意，我们领教过了——拿我们当儿子训，拿我们的家当自己后院逛，拿我们的命根子当筹码换。这样的‘好意’，我们消化不了，也受用不起。”
他站起身，走到炉子边，拿起铁钳，拨弄了一下里面的煤块，火星溅起。“至于我们凭什么……”他转过身，看着格里戈里，“就凭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想再当任何人的附庸，不想再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就凭我们挨过打，受过欺，知道跪着求不来和平，只会招来更多的鞭子。就凭我们这群‘泥腿子’，能用‘破烂’打出自己的根据地，就能用‘破烂’闯出自己的一条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格里戈里瞪着他，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但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话来反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指着那份文件：“说这些没用！签字！这是莫斯科的命令！除非你们想立刻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楚风走回桌边，没有看那份文件，而是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折好，递给格里戈里。
“这是什么？”格里戈里皱眉。
“这是我的回复，请转交伊万诺夫特使和莫斯科。”楚风语气平淡，“至于那份照会……”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盖着红印的文件，“我收到了。但字，我不会签。该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
格里戈里一把抓过那折好的信笺，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用毛笔写就的、力透纸背的汉字：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路不同，不相为谋。请便。”**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私章痕迹。
格里戈里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这不仅仅是拒绝，这是赤裸裸的藐视和划清界限！
“好！好！很好！”他连说几个好字，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楚风！你会后悔的！你们所有人，都会为今天的傲慢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发誓！”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抓起桌上那份正式照会，转身就走，皮靴重重地踩在地上，仿佛要把这地面踏碎。门被他摔得震天响，连屋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指挥部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微光和窗外乌鸦远去的余音。
方立功从隔壁闻声赶来，看到楚风独自站在桌前，背影显得有些孤峭。“团座，苏联人……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楚风“嗯”了一声，走回地图前，目光落在漫长的北部边境线上。“脸早就没了。现在不过是把遮羞布也扯了。”他顿了顿，“专家撤走，受影响最大的项目列个清单，看看哪些我们能自己顶上，哪些必须暂时搁置。贸易中断，让老徐重新核算物资缺口，特别是燃油和特种钢材，想办法从其他渠道找，或者……加快我们自己的替代品研发。至于边境……”
他的手指沿着国境线缓缓划过：“通知北疆所有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加强工事，储备物资，调整部署。告诉他们，北极熊的耐心耗尽了，接下来，可能是真正的寒风。但原则不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要来掂量分量，就让他们掂量。但谁敢把爪子伸过界，就给我狠狠地剁掉！”
“是！”方立功肃然领命，立刻去传达。
楚风一个人留在指挥部里。炉火渐渐弱了，寒意重新弥漫开来。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是身体的，是那种面对庞大压力和无休止争斗时，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倦怠。
他知道，失去苏联的技术和物资支持，很多计划将被迫推迟甚至搁浅，发展的道路会更加艰难。北方的军事压力，将从潜在的威胁变成现实的、持续的高压。本就四面受敌的处境，将雪上加霜。
但他更清楚，有些原则，一步也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彻底丧失自主，沦为别人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这条路是他选的，再难，也得走下去。
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华元”流通好转的报告，又看了看旁边“云雀”发动机寿命只有三十小时的测试数据。一边是经济上的细微曙光，一边是技术上的巨大鸿沟。
朋友？豺狼？
或许，在这世道上，很多时候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利益一致时的短暂同行者。而当利益出现分歧，或者当你不再甘于被安排、被控制时，曾经的“老大哥”，也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
他将那份报告和数据都收好。路还很长，夜也很长。
但无论如何，猎枪，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