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六月六日清晨,香港的暑气还没完全漫开,永业置业董事长办公室里已飘着淡淡的龙井茶香。六十岁的李永业坐在酸枝木扶手椅上,指尖捏着老花镜,正逐行核对上月的租金报表——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雀鸣,凑成了他熟悉了十年的晨间节奏。
红木办公桌上,青瓷台灯的釉色被晨光浸得温润,灯旁压着张泛黄的资产清单;墙中央“稳中求进”的书法条幅,是他一九四八年从上海逃难时,裹在棉袄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边角的折痕早被岁月磨得发软。
“李生,有要事汇报!”办公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财务总监张志强的声音带着急意,手里攥着份还发烫的传真,快步走到桌前,“东兴实业刚发来收购要约,初步报价——一千八百万港元。”
李永业捏着报表的手指顿了顿,缓缓戴上老花镜,接过传真纸的动作慢得像在掂量分量:“东兴实业?是去年在元朗做粘鼠贴的那家小厂?”
“早不是小厂了。”张志强赶紧俯身补充,声音压得低了些,“现在旗下有三间工厂,工人超三千人,粘鼠贴、便利贴在欧美卖得火;最要紧的是,他们最近扎进了制药,在美国、欧洲二十六个国家都注册了专利,从今年开始到现在营收直接破了千万港元——比我们永业5年的累计利润还多。”
李永业的指节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目光落回“稳中求进”的条幅上,沉默半晌才开口:“让调查部的人动起来,三天内,我要看到东兴从做粘鼠贴到现在的所有底档,尤其是他们制药业务的底细。”
接下来的三天,永业的调查员跑遍了观塘的工厂区、中环的专利局,连东兴去年的营收报表都托人从税务局抄了份副本。六月九日清晨,一份厚得能压弯文件夹的报告,摆在了李永业面前。
他从第一页翻起——东兴去年还是有几十人的小厂,靠一款有诱香剂的高档粘鼠贴打开本地跟欧美市场;今年更是推出带胶的便利贴,在写字楼里卖断了货;上个月突然砸钱搞制药,金刚烷胺的专利一口气在二十多个国家注册……看着报表上“员工三千人”“营收千万”的数字,李永业不禁对着空气叹道:“后生可畏啊!我当年带着两个皮箱来香港,摆地摊卖布料起家,十年才撑起永业;这年轻人,一年半就折腾出这么大的摊子。”
六月十日下午,中环陆羽茶室的包厢里,木格窗透进细碎的阳光。李永业端着青瓷茶杯,刚抿了口茶,就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陈生,一千八百万的报价,怕是没算准永业的家底。”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叠文件,推到对面陈东面前——一份是恒生银行出具的资产评估报告,另一份是手绘的物业分布图:“你看,按最新评估,我们的资产总价值得有三千万港元。中环德辅道中的永业大厦,十层高,带两部otis电梯,八万平方尺的面积,现在香港甲级写字楼里都算稀缺;皇后大道那三栋唐楼,虽然老了点,但六万平方尺的空间规整,改造成公寓能租个好价钱;铜锣湾、湾仔的十二间临街铺,每间都临着电车线,光月租金就有三万多。”
说着,他又展开张新界地图,指尖点在一片标着“规划区”的区域:“更值钱的在这儿——新界五十亩地,其中二十亩正卡在未来新市镇的规划里;北角还有栋六层住宅楼在盖,明年竣工就能卖,四万平方尺的可售面积,按现在的市价,至少能回笼两千万。就算扣掉恒生的八百万贷款、廖创兴的三百万信贷,净资产也有一千九百万。”
陈东拿起评估报告,指尖划过“永业大厦”的条目,抬眼时语气平和:“李生的资产确实扎实,我们也看重永业的团队,还有您三十年的地产经验。但有几点得实说——皇后大道的唐楼楼龄超二十年,水管、电线都得换,维护成本每年至少几十万;新界的地现在还是荒田,通水电、修马路至少要五年;还有那一千一百万债务,恒生的贷款利率是百分之六点五,每月利息就得四万多,压得永业喘不过气吧?”
“这些债务对应的都是硬资产!”李永业的手指在茶杯沿摩挲了一下,语气稳了稳,“中环的租金每月能收十二万,覆盖利息绰绰有余;新界的地等规划落地,翻十倍都有可能;北角的住宅明年一卖,债务就能清一半——这些不是数字,是永业十年攒下的信誉。”
两个小时的谈判,从茶室的阳光斜斜移到窗棂,到暮色漫进包厢,最终只定下“三日后再谈”的约定。
六月十三日上午,永业大厦顶层会议室里,红木长桌两端坐着新老两代商人。陈东带来了新方案,推过一份打印整齐的协议:“我们把报价提到一千八百五十万,主要是看重永业大厦的核心位置,还有团队的经验。但有个条件——引入汇丰银行做第三方,重组现有债务,把高息贷款换成低息的长期贷。”
李永业捏着协议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向陈东——这年轻人明明才十八,眼神却比四十岁的商人还沉得住气,连提到“新界土地”时,语气都淡得像在说天气。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双方从债务重组的细节,谈到物业交接的时间,连永业老员工的安置问题都掰扯清楚。最终,钢笔尖落在协议上,“李永业”和“陈东”的签名并排落在纸上,墨迹慢慢晕开。
签字仪式结束后,李永业摸着会议室的红木桌面——这张桌子陪了他十年,见证过无数次租金谈判,也熬过一九五三年的地产低谷。他忽然感慨:“我在地产圈混了三十年,这栋楼的每一块砖,都记着永业怎么从地摊做到现在。当年靠廖创兴的五万块贷款起家,今天总算能安心交棒了。”
陈东双手接过协议,指尖轻轻碰了碰纸面:“永业打下的底子,我们不会浪费。接下来会把临街铺改成药房,唐楼改造成诊所,用新的法子把这些资产盘活,不辜负您的信任。”
傍晚时分,夕阳把中环的楼宇染成暖金色。陈东站在永业大厦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德辅道中川流的电车——八万平方尺的甲级写字楼能当新总部,十二间临街铺是现成的药房网点,连新界的五十亩地,未来都能盖制药仓库。这些资产像一块块拼图,正好补全了他布局医药的版图。
而楼下,李永业站在轿车旁,手里攥着“稳中求进”的条幅(早上特意让秘书取下来的),目送陈东的车队远去。风掀起条幅的边角,他忽然想起谈判时的一个细节——当他坚持要给新界土地加价时,陈东没多争辩,反而转去谈债务重组;可提到沙田、观塘这些偏远区域时,陈东又随口说了句“得等时机”,那语气里的笃定,不像猜的,倒像早就知道未来的规划。
“难道他要的不只是地产?”李永业摩挲着条幅的木轴,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东兴最近在狂砸钱搞制药,要是把永业的物业改成药房、诊所,这不就是现成的销售网?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一千八百五十万,好像真卖便宜了。可协议已签,木轴上的温度,早被傍晚的风带凉了。
此时,陈东坐在返回公司的轿车里,指尖敲着膝盖,嘴角藏着丝笑意。他当然知道新界土地的价值——再过五年,港府就会宣布开发沙田新市镇,到时候那二十亩地能翻二十倍。但谈判的诀窍,就是明明想要,却要装得不在意。
车窗外,中环的霓虹渐渐亮起,陈东闭上眼睛——接下来要做的事排得满满当当:让汇丰尽快完成债务重组,下周就启动物业改造,元朗的药厂得加派人手赶工……九十天的时间,得像拧毛巾一样挤着用。
轿车驶入东兴实业的大门时,陈东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楼的灯光上。而永业大厦顶层,李永业还站在窗前,看着远处东兴的方向,忽然觉得——把永业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或许不是“稳中求进”,却是另一种对的选择。
夜幕慢慢裹住香江,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没人知道,一场关于地产与医药的版图重构,正从这两栋写字楼里,悄悄向整个香港、整个东南亚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