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衍那句“舍弃孩子”的话,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凿进了玄冰洞内本就凝滞的空气,也凿穿了白茯苓强撑的冷静外壳。
她久久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洞顶垂落的冰凌,暗红色的眼眸空茫一片,仿佛所有的情绪、痛楚、乃至生的欲望,都在那一刻被冻结、抽离。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的细微动作,证明她还活着,还在承受着这比剧毒更残忍的抉择。
苏见夏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她看着好友死寂般的侧脸,心像被撕成了碎片。她知道的,白茯苓看似洒脱不羁,实则重情至极。对沈清辞如此,对腹中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亦是如此。
漫长的死寂后,白茯苓极轻、极缓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寒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她终于转动眼珠,看向陆时衍,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她顿了顿,像是凝聚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说不准……有第四种解法。实在不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空茫里沉淀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可以……实施……第三种方案。”
“茯苓!你疯了?!”苏见夏再次崩溃,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虚弱的身体摇散,“那是你的孩子!你和他的孩子!你舍得吗?!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地说出这种话?!”
白茯苓被她摇得一阵眩晕,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痛,却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反抗。她看着苏见夏泪流满面的脸,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比哭更难看。
“不舍得……又如何?”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总好过……三个人……一起死。” 她目光扫过自己依旧泛着毒色的左臂,“这毒……等不起。”
“可还有第二种方法啊!”苏见夏急切道,“让沈清辞……”
“不准提他!”白茯苓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牵动伤势,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迸出了生理性的泪花。陆时衍连忙上前为她疏导气息。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白茯苓已是气喘吁吁,脸色灰败,但眼神却更加执拗冰冷:“我说了……不准告诉他。苏见夏,你若敢背着我……去做傻事,我……绝不原谅你。”
苏见夏被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处掩藏的痛楚刺痛,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眼泪流得更凶,口不择言地哭喊道:“白茯苓!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大傻子!以前那个战神泠音是傻子!为了他忤逆天道、鏖战魔渊、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神魂俱伤!现在的魔后白茯苓还是傻子!明明恨他入骨,明明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到了生死关头,却还想着护着他!不让他涉险!甚至宁愿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保他周全!你图什么啊?!你的骄傲呢?你的狠心呢?都喂了狗吗?!”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砸在寂静的冰洞里,也砸在了洞外两个凝神倾听的男人心上。
路无涯血瞳中戾气翻涌,攥紧的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心口却像被浸了冰水的棉絮堵住,又冷又闷。是的,傻子。他的夫人,看着精明厉害,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偏偏在情之一字上,傻得让人心疼,也傻得让他……怒火中烧!为了那个男人,她到底还要付出多少?!
沈清辞则如同被钉在了原地,苏见夏的每一句哭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泠音的牺牲,白茯苓的维护,孩子的代价……所有的因果,最终都指向他。是他当年的迟疑与权衡,种下了今日的苦果。痛悔如同剧毒,比那蚀神焚心焰更猛烈地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神格彻底焚毁。
洞内,白茯苓静静听着苏见夏的哭骂,没有反驳,没有怒斥,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太多波动。直到苏见夏哭得脱力,声音渐歇,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苏见夏冰凉颤抖的手。
她的手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见夏,”她声音很低,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不是护着他。”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是魔后,路无涯的魔后。我的生死,关乎魔域稳定,也关乎……砚翎的未来。沈清辞……他是三界主神,他的神格与气运,牵系着无数生灵。若他因我出事,三界动荡,魔族必首当其冲,砚翎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理由听起来理智而大局,可苏见夏和陆时衍都听出了其中的苍白与自欺。若真只为大局,她何必强调“不准告诉他”?若真只为魔域和砚翎,她又何必在听到第三种选择时,露出那般心死般的眼神?
“至于孩子……”白茯苓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几乎要被寒风吹散,“他来得……不是时候。或许……本就不该来。” 这话语里的痛楚与无奈,再也掩饰不住。
“茯苓……”苏见夏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指责的话,只剩下无边的心疼。
陆时衍沉默地站在一旁,作为医者,他理解白茯苓在绝境中权衡利弊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残酷的智慧。但作为朋友,作为看着她一路走来的人,他同样为这份“冷静”感到心惊与悲哀。
“给我两天时间。”白茯苓松开苏见夏的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两天内,我会想出办法。若不能……”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确。
“我会亲自去凤族禁地一趟。”陆时衍忽然开口,声音沉稳,“查清毒源。这是目前最可行,也是唯一可能找到第四种解法的方式。”
白茯苓没有睁眼,只极轻地点了点头:“小心。”
苏见夏抹去眼泪,重新振作起来:“我在这里守着你。陆学长,你快去快回。”
陆时衍深深看了一眼似乎陷入昏睡的白茯苓,又看了一眼强打精神的苏见夏,不再耽搁,转身快步离开了玄冰洞。经过洞口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结界某处细微的裂痕,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去。
洞外,路无涯和沈清辞在陆时衍出来的瞬间,已各自隐去了身形和气息,但空气中残留的紧绷与冰冷,依旧清晰可辨。
路无涯看着陆时衍远去的背影,血瞳中光芒闪烁。凤族禁地?他或许也该派人去“帮帮忙”。
沈清辞则依旧站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眸望着洞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冰壁,看到里面那个苍白脆弱、却倔强得令人心碎的身影。
傻子……
是啊,都是傻子。
他缓缓抬起手,冰蓝色的神力在掌心凝聚,又悄然散去。不行,现在不能进去。不能打扰她,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知晓。
但他绝不能,让她独自走向那最残酷的第三种选择。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个未曾谋面、却已被他深深烙在神魂中的孩子。
他转身,身影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中。有些事,他需要亲自去确认,亲自去解决。
比如,凤族禁地真正的秘密。
比如,霓凰和赤煌,究竟还隐瞒了什么。
玄冰洞内,白茯苓在陆时衍离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洞顶冰凌折射的微光,暗红色的眼底深处,是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然与深不见底的疲惫。
“第四种方法……”她无声地喃喃,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传来微弱却顽强的生命律动。
或许,不是没有。
只是那代价,可能会比第三种,更加惨烈。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为了砚翎,为了……或许还有一丝眷恋的这个世界,也为了腹中这个无辜的小生命。
她必须,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