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殿的废墟,在神界永恒流转的霞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与荒凉。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破碎的琉璃瓦砾,混杂着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昔日战神泠音神力残留的微弱气息,以及一股浓郁的、属于毁灭与新生的矛盾能量——那是霓凰下令拆毁时留下的凤凰火焰痕迹。
沈清辞独自一人,踏入了这片废墟。
他拒绝了所有神侍的跟随,甚至挥手布下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打扰。银发的神主,褪去了平日凌霄殿上的至高威严,此刻只像一个丢了魂的孤影,在满目疮痍中,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地搜寻。
他记得苏见夏的话——“原本神殿主位的下方”。
可主殿早已崩塌,昔日庄严肃穆的主位,如今只剩一堆掩埋在尘埃瓦砾下的碎石乱木。他没有动用神力直接清理,而是近乎偏执地,亲手去搬开那些沉重的石块,拂去厚厚的灰尘。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素来洁净的神袍,割伤了他修长的手指,沁出金色的神血,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晨光转为正午的炽烈,又渐渐西斜,染上暮色。结界外,偶有路过的神侍仙娥,远远望见废墟中那个不断俯身翻找、状若疯魔的银发身影,皆是骇然失色,窃窃私语。
“主神冕下他……在做什么?”
“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为了那个魔后……不,是泠音战神?都成这样了……”
“听说魔尊已经带她回魔域了……”
“唉,何苦……”
流言蜚语被结界隔绝,传不到沈清辞耳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片冰冷的废墟,和胸腔里那颗因为苏见夏的话而碎裂成齑粉、又被无尽的悔恨与恐慌反复碾压的心。
茯苓来过这里。
在他决定迎娶他人的前夜。
站在她自己神殿的废墟前。
她当时……在想什么?是什么样的心情?
每想一次,都像有一把钝刀在狠狠剜着他的心。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银发或许还未变,但身影定然孤寂,站在象征着他们过往一切被彻底抹去的废墟前,沉默地望着这片断壁残垣。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留下了什么,又说了“没必要了”。
“没必要了”……是什么意思?是对他彻底失望?是对这段感情最终判了死刑?还是……连恨,都觉得是浪费了?
他不敢深想,只能更加疯狂地翻找。手指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神血滴落在焦黑的尘土里,他也毫不停歇。仿佛只有这肉体上的痛楚,才能稍微抵消一点点灵魂深处那灭顶的煎熬。
终于,在暮色彻底吞没最后一线天光,神界各处开始亮起星灯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异常坚硬的、被埋藏得很深的石板边缘。
他动作猛地顿住,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骤然亮起,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却带着近乎崩溃的希冀与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力,搬开了压在上方的最后几块巨石。石板显露出来,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混合了灵灰的泥土。他颤抖着手,一点点拂去尘土,露出了石板下一个狭小的、隐藏得极好的凹槽。
凹槽里,静静躺着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石匣。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没有封印,也没有灵力波动,普通得就像人间凡物。
沈清辞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用那双伤痕累累、沾满尘灰与血污的手,将石匣捧了出来。
石匣冰凉,触感粗糙。他抱着它,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又最沉重的珍宝,踉跄着走到一块稍显完整的断柱旁,靠着坐下。
结界内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废墟之外,神界的夜色温柔璀璨,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绝望的世界。
他盯着石匣看了许久,久到仿佛要把它看穿。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恐惧的颤抖,轻轻打开了石匣的盖子。
没有预想中的华光异彩,没有封印破解的波动。
石匣内部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最普通的云纹素笺。
沈清辞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纸。他缓缓将其展开。
纸上,是他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字迹。属于泠音,也属于白茯苓。字迹清隽有力,却又透着一种力竭般的虚浮,墨色深深浅浅,仿佛书写时心绪极度不稳,甚至……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是泪吗?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逐字逐句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水,烫进他的眼睛,烙进他的神魂:
【如果当初……放下我的骄傲,做他的侧妃……也好。】
【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离他近一点。】
【对,他是主神……理应拥有……众多天妃。】
【只是……没有如果。】
最后,是两行笔迹更重、几乎力透纸背的诗句,带着无尽的怅惘与了然的悲凉: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轰——!!!”
仿佛整个识海都在这一刻炸开!无边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九天玄雷,狠狠劈中沈清辞的神魂!他猛地捂住心口,一口金色的神血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喷涌而出,尽数溅在了手中的素笺和石匣上!
侧妃……离他近一点……理应拥有众多天妃……
原来,在她心里,曾经卑微地想过,哪怕放弃骄傲,屈就侧妃之位,只为了能更靠近他一些……可他呢?他在做什么?他在权衡利弊,他在考虑平衡,他在准备用一场与别人的婚礼,来“安抚”凤族,来“稳固”神界!他甚至……默认了霓凰拆毁她的神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是啊,他惘然!他愚蠢!他自负!他以为他的责任大过天,他以为他的隐忍是对所有人的保护,他以为时间还很多,他以为她永远会在那里等他回头!
可当她终于心灰意冷,写下这“惘然”的判词,将最后一点卑微的希冀和骄傲一起埋葬在这片象征他们过往的废墟之下时,他在哪里?
他在筹备迎娶别人!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泄露出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沈清辞的喉咙,在寂静的结界内凄厉回荡!他佝偻下腰,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的素笺,另一只手狠狠捶打着冰冷的地面,金色的神血混着尘土,触目惊心。
眼泪,这个对于神界主神而言近乎陌生的事物,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滴落在废墟的尘土里。他哭得无声,肩膀却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将神魂都哭散。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当她放下骄傲,卑微祈求一丝靠近的资格时,他视而不见。
当她心死成灰,将过往埋葬说“没必要了”时,他懵然不知。
如今,他找到了这张纸,读懂了她的绝望与放弃,可她已决然离去,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对他说“这里恶心”,对他说“夫君,我们回家”。
他亲手弄丢了她。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推开了她。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给了别人名分。
在她终于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不是失去了一个战神,一个魔后。
是失去了……他的半身,他的灵魂,他永生永世,唯一的妻。
“茯苓……茯苓……” 他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如同濒死的哀鸣,“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求你……回来……”
可是,废墟无声,夜色寂寥。染血的素笺在他掌心,冰冷地提醒着他那份“惘然”的绝决。
神界至高无上的主神,此刻就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蜷缩在爱人的废墟与遗言前,被无边的悔恨与痛苦彻底吞噬。
结界之外,星光依旧璀璨,映照着这片埋葬了爱情与希望的废墟,也映照着那个曾经睥睨三界、如今却破碎不堪的灵魂。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的不只是当时。
更是如今,这再也无法挽回的、血色弥漫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