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
于占元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他理了理颈间的领带，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到了身后那个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的男人身上。
“她就是想跟你做个朋友，你老躲着她干嘛？这么大个还怕羞？”
听到说话声，捧着脸看小孩画脸的静之，默默抬起头。
阿华猛的直起脖子目视前方，假装看将落未落的夕阳。
于占元目光一顿，走了过来，用精心擦干净的皮鞋，蹬了一脚阿华的后脚跟。
“不说她，晚上你来不来啊，就在隔壁新丰园。”
静之还在看他，阿华梗着脖子不敢动，只含糊嗯一声。
于占元没听清，有些不开心又蹬他一脚，“你来吧，给他们定定心，三毛他们都念着要你来看。”
静之定定的看着他锋利的下颚线，突然扬起笑脸:
“去啦，就当给他们壮壮胆。”
余光不自觉的往下瞥，阿华很快又往上看。
她怎么总是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而且不冷嘛，干嘛只穿一条薄薄的针织衫，还穿裙子来了……小腿不凉吗？
心跳鼓得像延绵不绝的急促鼓点，叫他快听不清楼下孩子们一声声的起哄。
“师叔，来啦来啦！”
“我们好不容易排好的戏噢。”
“小龙同阿彪第一次上台诶，来啦！”
等到他们稍稍安静下来，阿华这才垂下眼睫，对着那十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瓮声应了一句:“…………嗯。”
于占元这回听清了，摸一把头上梳得整齐的发丝，很高兴走过来，拍了拍阿华的肩:
“那一起走！早点去走走台，让他们熟悉一下场地。”
孩子们拿着等会要用的道具，一路小跑在前头。
于占元领头带路。
阿华跟静之一下落在最后面。
静之一手自然垂着，一手搭在腰间斜挎的包带上，咬着唇悄悄瞥了他一眼:
“阿华……”
阿华顿了顿，微微侧过头，脸部线条紧紧绷着，看着很是紧张。
瞧他跟僵尸一样，静之一下咧开了嘴，“放轻松，今天晚上一定会顺利的，别紧张啦。”
阿华默默又把头扭回去，他才不是紧张那个。
“喂。”晓得他性子有些闷，静之努力找着话题，“你师兄的戏班都是小孩哦，你跟元哥，要不要考虑去我家姐的戏班客串一两场试试啊？我跟她提过，她同意了喔。”
阿华抿了抿唇，揉着指尖低声嗡着:“那儿都是女子，我和师兄去，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啊。”静之没觉得有什么，“那些孩子也都是我姐从小小个养到大的，都是别人不要丢在戏班门口，她其实并没有拘泥于一定要是女性，才能去她戏班演戏……都是社会的错罢了。”
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
她爸一直想要个儿子，她如何不知道。
催她们结婚，也不过是想要她们生个外孙，哪里会考虑她跟姐姐开不开心，幸不幸福呢。
愁绪涌了上来，静之心思一下飞远。
“阿之！”阿豪从街道另外一头跑过来，今日不穿西装了，倒是穿得休闲，是一套黑白相间的运动服。
望着跑到她跟前擦汗的阿豪，阿华悄然后退半步，给他留了个靠近静之的位置出来。
失落的眼神定定望向别处。
静之对阿豪说:“你来做咩，我晚上没空的，要去看戏。”
阿豪看了看后面，随后一把握住静之的胳膊肘往前带，“走走走，我也一起。”
静之跟着看看后面，“你到底怎么了？”
“躲你老豆啊，这还不明显吗？”过了街角，阿豪拉了拉运动服下摆，“你爸太可怕了，天天追着我问进度，诶，他人呢？”
说着，阿豪伸出半拉脑袋，往街角另外一边看看。
“过来啊！靓仔！”
阿豪朝呆住的阿华招招手。
阿华皱起眉心，有些抗拒的看着他。
他一板起脸，阿豪抠着砖墙，又开始荡漾起来:
“阿之啊，我把阿嘉甩了，我发现我对华哥这款好对味啊，他真的好有型。”
静之:“？”
看着他摇来摇去的“翘臀”，静之磨了磨牙，从街角拐过去，随即一手抓住阿华僵直的手臂，往阿豪这边带。
静之:“他对你不感兴趣，你想都别想。”
“凭啥？”阿豪屁颠屁颠跟在他们两个后面，“你又没问他。”
说着，他对看过来的阿华抛了个媚眼，“哦？华哥。”
阿华轻轻推开静之的手，冷冷看着阿豪:“我对你不感兴趣。”
“……ing……”阿豪环起胸，单手捧着脸，“妈呀，你能再骂我一句吗？”
阿华:“？”变态吧？
三人一路往前走，着实没想到，身后还有个老尾巴。
林父推了推眼镜，万年冷凝的眉心蹙得愈发紧了。
程剑仙尴尬的扶着额走在旁边，心里都快把小妹骂死了。
天天晚上出去，周六日天天不在家，不遭怀疑才怪。
“阿仙，阿之现在……到底跟哪个在交往？”林父冷冷问道。
程剑仙张了张嘴，看着被挤在中间的静之，默默咽了口唾沫，“我……我唔知，这不是今天才从戏班回来嘛。”
“那你知道她今天要来这儿？”林父眯着眼危险的看过来。
程剑仙飞速回忆着，到底是谁穿帮了？
她明明没讲的啊？
“别找借口。”林父扭头看着前面的二女儿，“阿豪他爸说了，他也天天不在家，我还以为两个孩子好好相处了，没想到……唉。”
程剑仙沉默了。
到底谁这么多嘴啊！！
*
知晓今晚在这里有一场义演，除了学校的那些主任，闲闲没事干的邻里都来了。
明明就跟在于占元后面的三个人，进来之后发现只剩一条长凳了。
前头好几排坐满了人，第一排都是西装革履的社会人士。
十几个娃娃哪里见过这场面，躲在红色幕布旁边，紧张得不停咽口水。
阿彪更惨，昨晚就开始紧张了，现在眼皮耷拉着，眼瞅着都快睡过去。
于占元也紧张，他拿着帕子擦擦脑门，赶紧过去拍了拍阿彪。
“赶紧进去，都清醒点，马上到你们了。”
那边满头大汗，阿华这边满身大汉。
望着勾住他小臂，突然和他十指相扣的阿豪，阿华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手臂甩起来。
“作咩作咩？”阿豪指指旁边坐满的位置，“挤一下嘛，没凳啦。”
阿华努力往后仰着身体，远离他说:“这不叫挤一下，你从我腿上下去。”
阿豪调皮的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回来，“我总不能坐阿之腿上，我是个男仔来的。”
阿华:“……”他有点怀疑。
静之看这一幕非常不顺眼，腾一下站起来，一把将阿豪从阿华腿上扯下来坐着。
“你们俩坐，我去那边拿几瓶汽水。”
阿华又甩开阿豪缠上来的胳膊，站起来忙说我也去。
“我就不信勾不动你！”阿豪摸着下巴，傲娇哼了一声翘起二郎腿。
“你不勾阿之，想勾谁啊？”
林父淡定坐下，程剑仙非常尴尬的朝惊呆了的阿豪笑笑，“唔好意思。”
阿豪惊得立马站起来，“伯，伯父？！”
怎么追得这么快？
林父缓缓抬起拐杖，指指角落里贩卖机前背对着这里的两人:
“你老实对我交代阿之喜欢谁，我就不把你的事告诉你爸。”
阿豪张了张嘴，也为难起来，“这，这……她……这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她不喜欢我，您老还是放过我吧。”
“是那位吗？”
林父看向转头过来的阿华。
静之一看到他，脖一缩，想也没想，立刻拉着迷茫的阿华溜进后台里。
“应该不是。”阿豪一下便把静之出卖了，“华哥是个武行来的，帮她打跑过小流氓，阿之很欣赏他跟他师兄的戏团，所以介绍他们来这里演戏。”
林父:“武行？”
不就是替身吗？听起来工作不是很稳定，还不安全。
林父淡淡蹙起眉心，“知道了，等会见到阿之，叫她回家一趟，我有话讲。”
他拍了拍程剑仙的手背，转身出了戏院。
“仙姐。”阿豪尴尬的打声招呼。
程剑仙无语看着他，梆子号响起，戏开场了。
她叹了口气，抚平裙摆，在阿豪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坐，都这样了，你就等着阿之跟你闹吧。”
阿豪哪里还能坐得下去。
踮起脚尖不停往幕后张望，嘴上说着:“我没办法，我喜欢同性这件事要是给我爸知道了，那就彻底完了。”
程剑仙无神的看着台上几个孩子，浅浅叹了口气。
“你明知道的，我创办粤剧女子团，我爸阻拦了我多少次，他最讨厌我做这些……你还把阿妹跟戏团挂上钩，她平时虽然笑笑很好说话，可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你好自为之吧，知心朋友就这么一个两个，我也不想她同你翻脸。”
说完，程剑仙也跟着出去了，徒留阿豪咵擦一下坐到长凳上，满脸颓然自哀自叹。
*
幕布后，静之绞着手指走来走去，阿华缩头回来，静静眨了眨眼，说:
“那位老先生走了，旁边那位小姐也走了，出去吗？”
静之懊恼抓了一把头发，盯着阿华反问:“你晓得那是谁吗？”
“……谁？”
“我爸和我姐。”
阿华顿了顿，不是很理解的问:“看场京剧，不犯法吧？”
“哎呀……”她又用力挠了两下脑壳，左右不停走动着，“我爸不让我跟唱戏的多来往。”
阿华身子一震，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做戏子，也不犯法吧……”
他声音带着点低落，静之有些慌了，连忙摆手解释:
“你知道我嘴巴笨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我姐姐啊。”
阿华静静看着她，两手捏着两瓶汽水，失落垂下。
静之咬了咬唇，往前进了一步，正要解释，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静之:“……今晚的戏，有小丑吗？”
阿华眼皮跳了跳，“没。”
静之:“出去看看！”
一出幕布后，两人发现阿豪也不见了。
座位也被占了。
于占元坐在侧边，额头布满汗水。
没有办法，两人只能站在最后排后面的空位。
“小龙背后的旗子上……挂着什么？”
阿华都无语了:“是他的裤子。”
不一会儿……
静之没看出什么破绽，阿华却默默的抹了一下脑门的汗。
“怎么了？”她问。
阿华捂着嘴小声说:“三毛的假胡子没带上，你没看到他下巴没画吗？”
静之:“……”
又过了一小会儿，娃娃们估计是不习惯这个过窄的舞台，一个跟斗居然从台上翻到台下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看着不停擦汗的于占元，静之只能委婉跟阿华说:“还，还行，主任们都看得很开心，我看这事儿能成。”
阿华一手环腰，一手捂在眉骨上，“唉，我师兄很难容忍他们出差错，更何况……”
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这么难得的机会，一下捅了这么多篓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最后应该有个探子出来报幕再结束的。
结果探子久久不出来，场子都快凉了，三毛才掀起幕布钻了一张花脸出来:
“今夜有雨，探子回家了，大家也回家吃饭睡觉吧！”
静之:“阿华……”
阿华默默从发着牢骚离去的看客中，逆行挤到于占元旁边。
一把摁下他差点丢过去的戒尺。
“师兄，你冷静点。”
“探子呢？”于占元挣脱开，气势汹汹走到舞台前:“阿彪呢？”
三毛抖了抖，立马缩头回去找人。
静之跟在阿华后面走过来，想劝又不好劝，于占元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好一会儿，阿彪才揉着眼睛从右边的幕布后走出来。
“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于占元愤怒吼着。
阿彪还不到静之胸部高，被这一声吼得脸都吓白了。
三毛捅捅他的胳膊，他才敢吱声:
“睡，睡觉。”
“啪！”
戒尺用力的拍在首排看客的桌子上，瓜子壳抖落一地。
台上的孩子们个个缩如鹌鹑。
于占元:“都跟我回去，晚上不准睡觉，通宵练功！”
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于占元把孩子们撵回学校里。
阿华不放心，没有回出租屋，而是留在宿舍门口守着。
静之靠在一旁看着他们压腿，正酝酿着要怎么劝，包里的手机突然嗡嗡两声。
拿出来一看，原来其中一条是她姐姐发来的。
另外一条，是学校的。
于占元放下戒尺，有些紧张看过来。
“阿之……是我们练习不够。”他生硬扯了扯嘴角，“你能再帮帮忙，叫主任再给次机会吗？”
十几个娃娃趴在栏杆上压着腿，同样无声的朝她看过来。
静之看了一圈，眼神不自觉朝身边看月亮的阿华瞥了一眼。
“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
阿华这才转身过来，呐呐问道:“……什么？”
“主任说，今晚表演有些出乎意料，但是挺有趣的，他同意你们过来演出了。”
于占元肉眼可见的舒了口气，弯起嘴角，过来握住她的手甩了两下，朝她真心道了谢。
“我们一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不会再出差错的。”
孩子们跟着附和，“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阿彪眨眨眼问:“那坏消息呢？”
静之半蹲下来，摸了摸他侧压着的小光头，“坏消息……是我被我爸禁足了，从明天开始，我可能没办法过来看你们了。”
阿华袖口下的手掌突然捏了起来。
孩子们个个直起腰，满脸不舍看着她:
“老师，英文还没教完呢，你别走。”
“为什么被禁足啊？是不是我们表现不够好？”
“嗯呐，我们以后会乖的。”
阿彪更是哭得鼻涕都出来了，“我，我以后再也不睡了，呜呜呜……”
“傻仔。”静之抹去他眼角的泪花，又搓了搓他的脑袋，这才长呼一口气站起来:
“放心啦，我都是成年人了，会想办法过来看你们的。”
说是这么说，她压抑着情绪往楼下走去，背影看起来又倔强又萧条。
于占元轻轻推了拳头都快捏碎的阿华一把:
“你送送人家。”
静之都快走到一楼，阿华才拔腿追了下去。
于占元挥了挥戒尺，“都趴回去，我没说停不许停！做够两百个数。”
“你终于肯来送我了？”
树下阴影里，她停下脚步，扭头朝他笑着。
阿华眉头紧紧皱着，她今天笑得很不好看，像在哭。
“……对不起。”他说。
她绞着手指，轻轻从鼻腔出了口气，“不用道歉，反正……我也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再来这里了，见一次少一次，你不用费心再避着我了。”
阿华:“我，我不是……”
她转身过去，心口闷得难受，扬言打断他:“不关你事……”
她有些迷茫的看着月亮旁边渐渐被风吹散的浮云，呢喃的声音飘飘荡荡，渐渐传进他耳朵里。
“如果……我能像姐姐一样有勇气就好了。”
阿华抿了抿唇，走近一步，生涩的拍了拍她单薄的肩，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又拍了两下。
正要抬手放下，手背上突然搭来一只温热的手掌，她轻轻扭头过来，眼神有些复杂:
“阿华……”
“你能给我一些勇气吗？”
阿华指尖轻颤一下，很快的后退一步，手掌从她肩上滑落。
大树底下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嘴巴张张合合，随即唇瓣上下一碰:“……对不起。”
心口猛的一坠，静之缓缓闭上眼。
早该知道的，早在他非避着她的时候，她就该识相一点的。
“……算了，当我没说。”
她转身上了车，没再回头，便开车走了。
阿华哑然望着远去的车屁股，仿佛脚下生了根，被死死钉在了这条小巷中央。
不舍得眨一下眼，胸腔里的心脏又酸又疼，又好像有大风呼呼的往里刮。
他眼角微红的摸着手腕上的头绳，叹口气，还是不舍得将它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