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婚礼带来的温情余韵还未完全散去,初冬的寒意便骤然加深,裹挟着连绵数日的阴雨,彻底笼罩了城市。这种天气,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多加件衣服的烦恼,但对于顾砚辞,却无异于拉响了身体内部的红色警报。
最先出现预兆的,是神经痛。
原本维持在背景低吟、偶尔才会刷一下存在感的骶神经区域钝痛,在连续阴冷潮湿的第三天清晨,毫无预兆地升级了。顾砚辞在完成晨间管理时,就感觉到比往日更清晰的阻力——不是功能上的困难,而是一种弥漫在盆腔深处的、沉甸甸的酸胀和隐隐的、沿着神经通路向上蔓延的、类似低电压电击般的窜痛。这痛感并不尖锐到无法忍受,却持续不断,极大地干扰了他的专注力,也让整个过程变得更加耗时费力。
当他从操作间走出来时,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眉宇间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苏晚晚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立刻慢了下来。她放下东西,擦干手,走到他面前,没有问“怎么了”,而是直接伸出手,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按在他后腰骶骨上方两寸的位置。
“体温正常。”她先说,然后手指微微用力下压,“这里,张力很高。痛感等级?”
顾砚辞闭了闭眼,如实回答:“三级,持续性,有放射感。” 三级,在他们的评估体系里,意味着已经达到需要干预、会影响日常活动和情绪的阈值。
“换季,湿冷,气压低。”苏晚晚快速做出判断,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实验数据,但眼底闪过一丝凝重,“典型的神经痛诱发因素。今天的康复训练全部取消,改为热敷和放松。口服的神经镇痛药需要加量,我给你调整剂量。”
“嗯。”顾砚辞没有反对。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对抗医嘱是愚蠢的。
早餐时,他食欲明显不振。顾念似乎察觉到爸爸的不适,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大眼睛时不时担忧地望过来。苏晚晚一边照顾儿子吃饭,一边留意着顾砚辞的状态,同时在心里迅速调整着今天的日程和护理方案。
然而,警报并未就此解除。到了下午,新的症状出现了。
顾砚辞在书房处理邮件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熟悉的膀胱区域坠胀和灼热感,伴随着尿意频繁却每次只能排出少量、且伴有轻微刺痛。他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脸色沉了下去。
泌尿系统感染。这是骶神经损伤患者最常见的并发症之一,由于神经支配异常导致的膀胱排空不全、残余尿增多,极易滋生细菌。尤其在身体抵抗力因天气变化、神经痛折磨而下降时,风险陡增。
他按下内部通讯,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晚晚,来书房一下。”
苏晚晚正在楼下的实验室核对数据,听到他不同寻常的语气,心里一紧,立刻放下所有东西上楼。推开书房门,看到顾砚辞靠在椅背上,一手按着小腹位置,眉心紧锁,脸色比上午更差。
她快步走过去,手背再次贴上他的额头:“发烧了?”
“暂时没有。”顾砚辞摇头,声音有些涩,“膀胱……感觉不对。尿频,灼痛。”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沉。神经痛合并泌尿系感染,这是最麻烦的组合之一。感染会加剧神经炎症和疼痛,而疼痛和应激反应又会进一步削弱免疫力,可能让感染更难控制。
“立刻查尿常规。”她当机立断,从书房备用的医疗柜里取出一次性用品,“同时抽血查血常规和炎症指标。在结果出来前,先经验性使用抗生素,覆盖最常见病原菌。”她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已然进入了全科医生应对急症的状态。
顾砚辞配合着她的操作,过程中下腹的坠胀和尿道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多了。这种源自身体内部、涉及最隐私功能的痛苦和失控感,远比任何外伤更让他感到挫败和烦躁。
“应该是大肠杆菌。”苏晚晚看着快速尿检试纸上异常的颜色变化,初步判断,“但需要培养确认。我先给你用上喹诺酮类,如果明天症状没有缓解或者发烧,可能需要调整或静脉用药。”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地配好了口服药,连同大量温水一起递给他,“现在开始,每小时至少摄入200毫升温水,冲刷尿道。今天所有工作暂停,你需要卧床休息。”
顾砚辞接过药和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压下胃部因药物和不适引起的轻微恶心。他看着苏晚晚忙碌而冷静的背影,那股熟悉的、因身体失控而升起的暴戾和无力感在胸中翻腾。他想砸东西,想怒吼,想质问为什么这副身体总是如此不堪一击,连一场换季的雨都扛不住。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凸显。因为他知道,发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已经焦头烂额的苏晚晚更担心。
苏晚晚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情绪即将决堤的瞬间转过身,手里拿着温热的毛巾和一件干净的居家服。她走到他面前,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用毛巾仔细擦去他额角和颈间的冷汗,动作轻柔却坚定。
“衣服汗湿了,要换掉,防止着凉加重感染。”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烦。但砚辞,听我说,这只是换季期的常见挑战,我们有预案,能处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我,配合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休息和对抗感染上。其他的,交给我。”
顾砚辞抬起眼,对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慌乱,只有全然的专业和不容置疑的担当。他胸腔里那团暴躁的火,像是被这目光无声地浇熄了大半。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有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哑声道:“……好。”
在苏晚晚的搀扶下,他回到卧室,换上干爽的衣服,躺下。苏晚晚调暗了灯光,调整了房间的温度和湿度,然后坐在床边,开始为他进行腹部的轻缓按摩,旨在放松因疼痛和感染刺激而痉挛的盆底及周围肌群,并促进局部循环。
她的手指温暖,力道恰到好处。顾砚辞闭着眼,感受着那持续不断的、恼人的坠痛和灼热感,在药物和她手法的作用下,似乎稍微缓解了一点点,但神经痛依旧像背景噪音一样萦绕不去。两种痛苦交织,让他疲惫不堪。
“感染指标出来,如果高的话,”苏晚晚一边按摩,一边低声说着后续计划,“明天可能需要去一趟医院,静脉用药起效更快。我已经让江辰把明天所有非紧急的日程都推后或转交了。念儿那边,我会跟他解释爸爸有点不舒服,需要休息,他很懂事,不会来打扰。”
她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将一切可能出现的混乱都提前扼杀在摇篮里。顾砚辞听着,心中的无力感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依赖所取代。他伸出手,摸索着握住她空闲的那只手,握得很紧。
“晚晚……”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中特有的脆弱。
“我在。”苏晚晚回握住他,语气温柔却有力,“一直都在。”
夜幕降临,顾念被保姆带着,悄悄在门口看了一眼,得到妈妈一个安抚的微笑后,懂事地没有进来,只是小声说了句“爸爸快点好起来”,就被带走去洗漱睡觉了。
顾砚辞的体温在入夜后开始上升,达到了38.2度。感染引发了全身性的炎症反应。苏晚晚加强了物理降温,并根据体温情况,给他用上了退烧药。高烧带来了肌肉酸痛和寒战,顾砚辞在床上蜷缩起来,意识有些昏沉。
苏晚晚彻夜未眠。她定时监测他的体温、心率、血压,观察他的排尿情况和疼痛反应,根据变化调整着护理措施。喂水、擦汗、更换被汗浸湿的衣物、安抚他因不适而发出的细微呻吟……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哨兵,守在他的病榻前。
后半夜,退烧药起效,顾砚辞的体温降了下来,人也清醒了一些。他睁开眼,看到苏晚晚靠在床头椅上,手里还拿着记录他体温变化的平板,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几点了?”他声音嘶哑地问。
“凌晨三点。”苏晚晚放下平板,探身过来摸他的额头,“温度下来了,很好。喝点水。”她扶他起来,将吸管杯递到他嘴边。
顾砚辞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他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胸腔里堵满了复杂的情绪。
“去睡会儿。”他说。
“等你这次体温稳定超过四小时。”苏晚晚不容置疑地说,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和脖子,“继续睡吧,我守着。”
顾砚辞知道拗不过她。他重新躺下,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肯放开。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或者至少,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在战斗。
苏晚晚由他握着,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握得更舒服些。寂静的深夜里,只有加湿器细微的嗡鸣,和两人交错的、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
换季的警报凄厉地拉响,病痛如同阴冷的潮水席卷而来。
但在这间温暖的卧室里,在专业与温柔交织的守护下,在紧握的双手传递的无声誓言中,最猛烈的风浪,似乎也找到了可以暂时栖息的港湾。
战斗远未结束,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并肩,他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