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辞的这场换季风波,在苏晚晚精准的医疗干预和寸步不离的守护下,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连续三天的静脉抗生素治疗和严格的卧床休息,终于将泌尿系统的感染压制下去,体温恢复正常,恼人的尿频灼痛感逐渐消退。只是神经痛如同潮水退去后残留的湿冷印记,依旧盘踞在骶骨深处,虽未再升级,却也顽固地不肯轻易离去,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与倦怠。
这天下午,难得地出了太阳,虽然光线稀薄,到底驱散了些许连日的阴霾。顾砚辞被允许离开卧室,在苏晚晚的搀扶下,慢慢挪到三楼那间宽敞明亮、阳光最好的起居室。他被安顿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沙发里,腰后垫着特制的支撑靠垫,腿上盖着柔软的羊绒毯。苏晚晚在他手边放好温水、药物和呼叫铃,又检查了一遍室温,才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里晒晒太阳,看看书,或者闭目养神,不准想工作。”她俯身,替他理了理毯子的边角,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医嘱,“我去实验室处理些积压的事务,两小时后回来。有任何不适,立刻按铃。”
顾砚辞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前几日清明了些。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微凉:“辛苦你了,晚晚。”
“少来这套。”苏晚晚拍开他的手,唇角却微微扬起,“赶紧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她又叮嘱了守在外间的护士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起居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顾砚辞并没有看书,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沙发里,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庭院里凋零的冬景。身体内部的虚弱和持续的低等级疼痛,让他思维有些迟滞,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沉沉地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顾念刻意压低了的、却依旧掩不住兴奋的童音:“太爷爷,爸爸真的在这里吗?妈妈说他生病了,要安静。”
“嗯,在这里。我们悄悄进去,看看他。”一个苍老却依然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顾长风。
门被轻轻推开,顾念的小脑袋先探了进来,看到沙发上的顾砚辞,眼睛一亮,但还是记着妈妈的嘱咐,没有像往常一样冲过来,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拄着沉香木手杖、步履缓慢却稳当的顾长风。
顾砚辞闻声转过头,看到这一老一小,有些意外,挣扎着想要坐直些:“爷爷,您怎么过来了?”
“躺着,别动。”顾长风摆摆手,在顾砚辞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手杖靠在一边。顾念则熟练地爬到顾长风沙发旁边的厚地毯上,盘腿坐下,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爸爸和太爷爷。
顾长风打量了一下孙子的脸色,眉头微蹙,但语气平和:“听晚晚说,闯过一关。看着是还没回过劲。”
“小毛病,已经没事了。”顾砚辞简短道,不欲老人家担心。
顾长风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没再追问。他的目光落在依偎在自己脚边、正摆弄着一个木质九连环的顾念身上,眼神渐渐变得深远。
“念念,”顾长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讲故事特有的韵律,“想不想听太爷爷讲讲故事?关于咱们顾家,很久以前的故事。”
顾念立刻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想!太爷爷讲!”
顾砚辞也微微一怔,看向祖父。顾长风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提及过往,尤其是顾家早年的发家史,更是讳莫如深。今天怎么会突然有兴致对重孙辈说起?
顾长风没有看顾砚辞,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咱们顾家,不是一开始就住这么大房子,有这么大家业的。”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清晰,“你太爷爷我小时候,家里是开绸布庄的,小本买卖,就在城南的老街上。铺面不大,后面住家,前面开店。我爹,就是你高祖,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讲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那时候兵荒马乱,生意难做,但我们家的铺子,靠着口碑,勉强能糊口。”
他的讲述平实,没有太多渲染。顾念听得似懂非懂,却依旧专注。顾砚辞靠在沙发里,安静地听着。
“后来,世道更乱了,货路断了,铺子差点开不下去。”顾长风顿了顿,“我那时十六七岁,年轻气盛,不甘心。跟着跑单帮的商队去过南边,见过世面,也吃过亏。最险的一次,在码头和人抢一批紧俏的洋布,差点把命丢在黄浦江里。”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寥寥数语间,已能窥见当年的惊心动魄。顾砚辞的眼神微动,他从未听祖父提起过这些。
“再后来,时局变了,机会也来了。”顾长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我胆子大,也敢闯。抓住机会,倒腾过紧缺物资,也和人合伙办过小工厂。起起落落,赚过也赔过,最穷的时候,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你奶奶……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提到早逝的妻子,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歉疚。
“太爷爷,那后来呢?我们怎么有现在的大房子的?”顾念忍不住问,小孩子对具体的“结果”更感兴趣。
顾长风从回忆中抽离,看着重孙纯真的脸庞,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感慨:“后来啊,后来就是一点点攒,一点点拼。抓住了几次好时机,也熬过了几次大风浪。生意做大了,从绸布到百货,再到后来你爷爷他们搞的进出口、地产……摊子越来越大,麻烦也越来越多。”
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念念,你要记住,钱这东西,能成就人,也能毁了人。咱们顾家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也不是不择手段。”
他看向顾砚辞,目光如炬,话却仍是对着重孙说的:“是靠‘信’字。对合作伙伴讲信用,说一不二;对底下做事的人讲信义,不亏待;哪怕是对手,可以争,可以斗,但要有底线,有些事,不能做。”
顾念懵懂地点着头。顾砚辞的心却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祖父这番话,看似在教导孩子,又何尝不是说给他听?顾家几代浮沉,商海诡谲,祖父亲身经历过的明枪暗箭、背叛倾轧,恐怕远比这些轻描淡写的讲述残酷百倍。他能将这份家业守成并壮大,最后平稳交到自己父亲手中,所倚仗的,恐怕正是这份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信”与“底线”。
“太爷爷,那……爸爸现在做的,也是顾家的生意吗?”顾念又问了,小手指了指顾砚辞。
顾长风看向脸色苍白的孙子,眼神复杂。半晌,他才缓缓道:“你爸爸做的,是顾家从来没做过的新鲜事。很难,也很了不起。”他没有过多评价顾砚辞的商业手腕或“新生”的成就,只是看着顾砚辞,语气深沉,“砚辞,你走的这条路,比我们老一辈当年,更难。盯着你的人更多,手段也更……层出不穷。你身体又这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我这辈子,见过太多人,在风浪里丢了本心,也见过有人,被一副病体拖垮了志气。你都不容易。但今天坐在这里,看到念念,听你媳妇儿说你这次闯过来了……爷爷心里,是踏实的。”
老人没有说更多赞扬或鼓励的话,但这份“踏实”,却比任何华丽的肯定都更重。这是历经沧桑的老人,对一个同样在荆棘路上跋涉的晚辈,最朴素的认可,也是对家族未来的某种放心。
顾砚辞喉头微哽,他望着祖父皱纹深刻却依旧睿智坚定的脸,那些因身体不适而带来的烦躁和无力感,那些深埋在心底、从不与人言的、对自身残缺的怨怼和对前路未知的隐忧,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轻抚过。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站着顾家几代人的积淀、教训和期望。他的身边,站着苏晚晚这样能与他生死与共的伴侣。他的面前,还有念念这样需要他守护和引领的未来。
这副残破的身体,或许是枷锁,但也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地体会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责任的重量与守护的意义。
阳光静静地流淌在祖孙三人身上。顾念已经听不太懂太爷爷话里更深的意思,但他能感受到那份肃穆而温暖的气氛,乖乖地靠在太爷爷腿边,不再吵闹。
顾长风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些旧事,有些是趣闻,有些是教训。顾砚辞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他的身体依旧疲惫,骶神经的钝痛也未曾远离,但心境却奇异地变得平和而开阔。仿佛一场高烧,不仅烧退了病痛,也淬炼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当苏晚晚处理完事务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老一小一病,三人静静待在满室阳光里,空气中流淌着无声的传承与安宁。
她放轻脚步,没有打扰。
顾长风看见她,点了点头,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晚晚回来了。我也该回去了,让砚辞好好休息。”他摸了摸顾念的头,“念念,扶太爷爷出去。”
“好!”顾念立刻爬起来,小手小心翼翼地搀住顾长风的手杖。
送走祖父和儿子,起居室重新安静下来。苏晚晚走到顾砚辞身边坐下,自然地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
“爷爷跟你说了很多?”她轻声问。
“嗯。”顾砚辞反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了些暖意,“讲了些过去的事。”
“感觉怎么样?”
顾砚辞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更远的天空,缓缓道:“像是……接受了一场洗礼。”
洗去了一些浮躁,沉淀下更多责任。也让他更加看清,自己走过的、以及将要走的路,在家族漫长的星河中,处于怎样的坐标。
苏晚晚看着他沉静的侧脸,没有再问。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未受伤的那侧肩膀上。
阳光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温柔地交融在一起。
家史的重量,不仅是荣耀与财富,更是教训、底线与传承。
它落在肩上或许沉重,却也能在迷茫时,化为指引前路的、沉静而恒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