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下的时候,江辰的婚礼请柬送到了云湖苑。
烫金的喜帖设计简洁大方,上面并排写着江辰和他未婚妻林薇的名字。日期定在两周后的一个周末,地点是城郊一座被松林和湖泊环绕的私人庄园。
顾砚辞拿着请柬,在书房窗前站了许久。窗外细雪纷飞,湖面与远山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洁白里。他想起很多年前,同样是个雪天,刚毕业不久的江辰穿着略显单薄的西装,站在顾氏总部楼下等他,头发和肩上都落满了雪,眼神却亮得惊人,递上一份关于某个濒临破产的小科技公司的收购分析报告——那份报告,后来成为了“新生”最初的技术拼图之一。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在雪中等候的年轻人,如今要成家了。
“薇姐是个很好的姑娘,”晚上,苏晚晚一边为顾砚辞进行睡前的腰部热敷和放松按摩,一边说道,“性格开朗又细心,是临床心理学博士,自己开了一家小型的心理咨询工作室。江辰能遇到她,是福气。”
顾砚辞趴在按摩床上,感受着后腰传来的温热和恰到好处的揉按力道,闭着眼“嗯”了一声。过了一会,他才开口:“证婚人的致辞,你帮我看看。”
苏晚晚手上动作没停:“江辰让你当证婚人?”
“上午打电话来,说的。”顾砚辞声音有些闷,“推不掉。”
苏晚晚轻轻笑了:“他把你当亲大哥,这种时候当然要你上台。稿子写好了?”
“没写。”顾砚辞顿了顿,“不想念稿子。”
苏晚晚了然。顾砚辞的习惯,越是重要的场合,越倾向于即兴而发,前提是他对内容和场面有绝对的掌控。但婚礼不同,充满不可控的情感流动,且他需要长时间站立在台上。
“那就列几个要点,”苏晚晚建议,语气专业,“控制时长在五分钟内。我会提前和司仪沟通好流程,确保你上台前有足够时间调整状态,下台后能立刻坐下休息。庄园那边我已经联系过了,主桌的椅子会换成有腰部支撑的。仪式后的婚宴,我们待一个小时左右就离开,江辰会理解。”
她总是能将他的需求,悄无声息又周全细致地安排好。
顾砚辞翻过身,握住她沾着药油的手:“辛苦。”
“应该的。”苏晚晚抽出手,继续为他按摩小腿,促进循环,“这是喜事。我们都该高高兴兴地去。”
婚礼前一周,顾砚辞的康复训练中特意增加了几项针对长时间站立和保持挺拔姿势的耐受练习。苏晚晚在一旁严格计时和监测数据。
“核心稳定性没问题,但右侧臀中肌和竖脊肌下段还是容易过早疲劳,”她记录着,眉头微蹙,“那天你肯定会比平时紧张,肌肉代偿会更明显。我得给你准备一个微型的肌内效贴布方案,贴在关键部位,提供一些额外的支撑和本体感觉提示。”
“你安排。”顾砚辞从平衡器械上下来,气息微喘,额发被汗水浸湿。为了兄弟的婚礼,这点额外的准备和不适,他甘之如饴。
婚礼当天,雪后初晴,阳光难得地灿烂。庄园被装点得圣洁而温馨,空气里飘着松针的清香和淡淡的花香。
顾砚辞穿着量身定制的深色礼服,苏晚晚则是一袭珍珠灰色的及膝礼服裙,优雅得体。顾念被打扮成小小绅士,兴奋又有些拘谨地牵着妈妈的手。一家三口出现在礼堂门口时,引来了不少目光。许多商界旧识纷纷上前打招呼,顾砚辞保持着得体的颔首和简短的寒暄,苏晚晚则自然地周旋其间,巧妙地将一些过于热情或冗长的交谈挡开,同时时刻留意着顾砚辞站姿的细微变化。
仪式开始前,顾砚辞在苏晚晚的陪同下,去往休息室见江辰。
今天的江辰,穿着笔挺的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沉稳干练的脸上,竟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纯粹的喜悦。看到顾砚辞进来,他立刻站起身:“砚辞!晚晚!你们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顾砚辞身上,有些担忧,“外面人多,你没累着吧?”
“还没开始,累什么。”顾砚辞打量他一眼,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比签百亿合同还紧张?”
江辰挠挠头,憨厚地笑了:“不一样,这不一样。”他看向顾砚辞,眼神真挚,“砚辞,谢谢你今天能来,更谢谢你……答应做证婚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顾砚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应该的。好好享受今天。”
仪式即将开始,苏晚晚陪着顾砚辞提前到证婚人席位旁等候。她仔细检查了讲台的高度和麦克风的位置,确认顾砚辞站立时手臂可以自然搭放,无需过多弯腰或前倾。她将一个小巧的、带有轻微震动提醒功能的计时器悄悄塞进他礼服内袋,设置好了四分钟。
“放松,正常说就好。”她低声叮嘱,指尖在他后腰预先贴好的贴布位置轻轻按了按,“我就在第一排。”
顾砚辞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缓缓开启的礼堂大门。
婚礼进行曲响起,新娘挽着父亲的手,一步步走向前方等待的新郎。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下斑斓的光晕。气氛庄重而幸福。
顾砚辞站在台上,身姿挺拔如松。他能感觉到右侧腰臀肌群因为持续的站立和维持姿势,已经开始发出酸胀的信号,贴布提供的支撑感变得清晰。但他忽略了这些,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看着江辰从岳父手中接过新娘的手,两人并肩面向他。
司仪宣布证婚人致辞。
顾砚辞上前一步,走到麦克风前。台下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讲台上,这个姿势能为他分担一部分身体重量。
他没有拿稿纸,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满座的宾客,最后落在面前这对新人脸上。
“今天,站在这里,”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特有的金属质感和力量,“我很高兴,也有些感慨。”
“我和江辰,认识很多年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具体多少年,算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他比我更不怕死,敢在雪地里等几个小时,就为了递给我一份别人看来异想天开的报告。”
台下传来善意的轻笑声,江辰眼眶微微发红。
“后来,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顾砚辞的语气平缓下来,却更显深沉,“商场的起伏,技术的攻坚,还有……我个人生命里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他没有避讳,但一语带过,“无论什么时候,江辰都在。他不仅仅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更是我可以毫无保留托付后背的兄弟。”
“所以,今天看到他站在这里,找到一生的幸福,”顾砚辞的目光转向林薇,微微颔首,“我由衷地为他高兴。林薇,谢谢你,愿意接纳这个有时候固执得像头牛、工作起来不要命的男人。我相信,你的智慧和温暖,会让他的生命更加完整。”
林薇眼中含泪,用力点头。
顾砚辞重新看向江辰,眼神是兄长般的郑重:“婚姻,是承诺,也是新的征程。它不总是阳光鲜花,也会有风雨琐碎。但正如我们曾经一起面对过的所有挑战一样,最重要的,是彼此信任,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他举起面前早已准备好的酒杯——里面是象征性的清水,他的身体早已禁酒。
“江辰,林薇,”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祝福和力量,“我作为你们的朋友、兄弟,也作为……一个经历过失去与重生、格外懂得珍惜的人,在此祝愿你们——”
“此生同心,白首不离。”
“干杯。”
他仰头,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他一贯的冷硬果决,却又在此刻,浸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情。
台下掌声雷动。江辰紧紧握着林薇的手,泪光闪烁,朝着顾砚辞重重地点了点头。
顾砚辞放下酒杯,对着新人微笑了一下,然后从容转身,在掌声中稳步走下台。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有一直紧盯着他的苏晚晚能看到,他后腰的礼服布料,因为肌肉的持续紧绷而显出极细微的、不自然的纹路。
她立刻起身,迎上前,不着痕迹地扶住他的手臂,将一部分支撑力传递过去,引着他走向预留好的座位。
“很棒。”坐下时,她在顾砚辞耳边轻声说,同时将一个温热的小型暖贴塞进他手里,示意他悄悄按在腰后。
顾砚辞握住暖贴,借着她手臂的力量缓缓坐稳。坐下的瞬间,腰骶部积累的酸痛和僵硬感骤然清晰,让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还能对邻座前来道贺的某位集团元老颔首致意。
接下来的婚宴,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尽管苏晚晚已经尽量安排,但作为证婚人兼江辰最重视的上司兼兄长,前来敬酒、寒暄的人络绎不绝。顾砚辞不能离席太久或太早,他需要坐在那里,承受着一波波的热闹、噪音、以及不得不进行的简短社交。
他维持着得体的姿态,每一次举杯(杯中永远是苏晚晚提前准备好的、颜色相似的代饮),每一次颔首,每一次简短的回应,都消耗着他大量的精力去对抗身体的不适。骶骨处的钝痛在硬质椅面和长时间固定坐姿的双重压迫下,变得愈发鲜明。下半身的血液循环不畅,那种麻木和刺痛交织的感觉,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反复戳刺着他的神经。
苏晚晚几乎全程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她巧妙地周旋在顾砚辞周围,替他挡掉一些不必要的交谈,适时地递上温水,在他需要轻微调整坐姿时用身体或话语自然地遮挡。她的手指偶尔会借着桌布的掩护,轻轻按在他的大腿外侧,感受他肌肉的僵硬程度,判断他还能支撑多久。
顾砚辞的脸色,在热闹的宴席灯光下,逐渐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渗出,又被他借着用餐巾擦拭嘴角的动作悄然拭去。
一小时,是苏晚晚预设的极限,也是顾砚辞凭着意志力坚守的底线。
当婚宴进行到敬酒高潮,气氛最热烈的时候,苏晚晚对顾砚辞使了个眼色。顾砚辞微微点头。
苏晚晚端起酒杯,拉着顾砚辞起身,走向主桌。顾念被保姆带着,也乖巧地跟在旁边。
“江辰,薇薇,”苏晚晚笑容温婉,“今天太开心了,祝福你们。不过念儿有点困了,砚辞明天一早还有个重要的跨国会议,我们就不陪到最后了,得先带孩子回去休息。你们千万别介意,好好享受今晚。”
她理由充分,语气真诚。江辰立刻明白过来,他太了解顾砚辞的状况了。
“晚晚姐,砚辞,你们能来我就已经……!”江辰握住顾砚辞的手,用力摇了摇,一切尽在不言中,“快回去休息!路上小心!”
林薇也体贴地道:“谢谢顾总,谢谢晚晚姐。今天真的太感谢了!”
顾砚辞对江辰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新婚快乐。剩下的,交给他们闹。”
简单的告别后,一家三口在众人善意的目光和祝福声中,悄然离席。
走出温暖喧闹的宴会厅,步入清冷安静的庄园走廊,顾砚辞的步伐立刻慢了下来。苏晚晚紧紧扶着他的手臂,几乎承担了他小半的重量。顾念似乎也感觉到爸爸的疲惫,安静地牵着妈妈另一只手,不再叽叽喳喳。
坐进温暖的车厢,车门关上的瞬间,顾砚辞一直挺直的背脊才允许自己稍稍松懈,靠进座椅深处。他闭上眼,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浓重疲惫,脸色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
苏晚晚立刻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便携的神经监测仪,快速为他贴上电极片,监测着数据,同时用手掌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用力揉搓。
“核心温度有点低,肌肉疲劳度超标,神经应激反应明显。”她快速判断,“回去需要立刻热敷、放松,可能还需要一点舒缓神经的药物。”
顾砚辞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正在缓缓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酸痛和虚脱感。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返回云湖苑的路上。窗外,城市的灯火流转。
许久,顾砚辞才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流逝的夜景,低声说:“江辰今天……很高兴。”
“嗯。”苏晚晚握紧他的手,“你也是。”
顾砚辞沉默了片刻,才极轻地承认:“是。”
疲惫是真实的,不适是尖锐的。
但看到并肩多年的兄弟,终于找到归宿,眼中闪着幸福的光,站在人生全新的起点上……那份由衷的喜悦和满足,压过了一切身体上的难耐。
这或许就是兄弟的意义。不必言说,却在最重要的时刻,跨越自身的不便与局限,也要亲自到场,举杯见证。
酒杯里是水,情谊却浓于酒。
车厢内恢复安静。顾念已经靠在儿童座椅里睡着了。苏晚晚依旧握着顾砚辞的手,监测仪上跳动的曲线逐渐趋于平缓。
今夜星光暗淡,但某个庄园里,必定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彻夜不息。
而他们,在短暂的见证与祝福后,回归属于他们的、安静却坚实的港湾。
对于顾砚辞而言,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