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卷着最后一点秋意落尽，初冬的风就顺着街巷钻了进来，带着清冽的凉意，把城市浸得愈发沉静。云湖苑的清晨总是带着湖光的湿气，此刻湖面结了层薄冰，像撒了一把碎钻，被早阳照得晃眼。
家里的早晨向来循着默契的节奏。顾砚辞做完晨间复健，和苏晚晚、顾念围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白瓷盘里的煎蛋还冒着热气，牛奶的醇香混着面包的麦香，漫在暖融融的空气里。苏晚晚正帮顾念理着小书包的肩带，指尖顺着磨毛的肩带抚了抚，抬头看向顾砚辞：“下午念念班里开家长会，要展示这学期的成果，还有下学期的计划。我实验室那边有组数据得复核，推不掉，跟老师说好了你去，行不？”
顾砚辞刚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瓷杯搁在杯垫上发出轻响，动作顿了顿。开家长会？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底，泛起细碎的涟漪。他抬眼看向苏晚晚，目光先落在她递来的手机屏幕上，脑子里却已经飞速运转 —— 三点开始，一个半到两小时，折叠椅。这几个词像精准的探针，瞬间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太清楚折叠椅意味着什么了。硬邦邦的椅面，没有任何腰部支撑，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些许不适，对他却像是一场预设好的考验。腰骶部的神经本就脆弱，长时间固定坐姿，压力会像潮水般涌来，钝痛、酸胀、麻木…… 那些熟悉的不适感，光是想想就让他后背发紧。可他转念一想，苏晚晚的实验数据复核关乎重大，她向来严谨，断然不会轻易缺席孩子的重要时刻。那么，这个担子，只能他来挑。
“几点？要多久？” 他压下心底的顾虑，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
“三点开始，估计一个半到两小时。” 苏晚晚点开手机里的日程，递到他面前，“在幼儿园多功能厅，都是普通折叠椅。要是觉得不舒服，我让江辰提前送个腰靠过去？”
腰靠？顾砚辞的目光掠过屏幕，心里掠过一丝犹豫。有腰靠或许能缓解些不适，但那样的 “特殊照顾”，会不会太扎眼？幼儿园里都是寻常家长，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让顾念被贴上 “特殊” 的标签，更不想让旁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 那些目光里或许有同情，有好奇，甚至有轻视，他自己能承受，却不愿让儿子无端承受。
“不用。” 他放下咖啡杯，指尖微微收紧，“我自己处理。” 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提前到场活动热身，选个方便调整姿势的位置，再加上口袋里苏晚晚准备的贴片，总能撑过去。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顾念失望。
苏晚晚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是点点头：“那我把老师提的几个关于念念的重点发给你。结束后去实验室接我，还是直接回家？”
“接你。” 顾砚辞站起身，走到顾念面前，缓缓蹲下 —— 这个动作他练了无数次，肌肉记忆早已形成，但每一次都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控制好速度和角度，生怕牵扯到腰骶神经，露出狼狈的模样。他平视着儿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顾念正费劲地把小水壶塞进书包侧袋，闻言动作一顿，眼睛瞬间亮得像揣了两颗小星星，仰着小脸问：“爸爸真的去吗？小雅的爸爸每次都去，还会帮老师搬绘本呢！”
孩子的语气里满是期待，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他会拒绝似的。顾砚辞的心猛地一揪 —— 他忽然想起，之前几次家长会，不是苏晚晚去，就是家里的阿姨代为出席，他从未真正参与过。顾念大概是在幼儿园里听多了别的小朋友说 “我爸爸怎样怎样”，心里早就藏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了吧？
他抬手揉了揉儿子细软的头发，指尖触到温热的头皮，心里的愧疚和决心交织在一起：“爸爸去。但爸爸可能没法帮老师搬东西。” 他说得坦然，没有丝毫避讳，心里却想着，哪怕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听老师说话，让顾念知道 “我爸爸也来参加我的家长会了”，对孩子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不过爸爸会认真听，也会告诉妈妈，我们念念在幼儿园表现得特别棒。”
“好！” 顾念用力点头，扑进他怀里，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顾砚辞稳稳接住儿子，手臂收紧，感受着怀里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还有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晨间因天气变化而加重的骶神经钝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冲淡了些，只剩下踏实的暖意。他心里默默告诉自己：顾砚辞，你一定得撑住，不能让儿子失望。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顾砚辞提前到了幼儿园。他没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而是在路口就下了车。初冬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有点刺，他裹了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心里却在盘算着 —— 步行这几百米，既能活动筋骨，让身体提前适应，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想让顾念知道，爸爸虽然和别人不一样，但也能像其他父亲一样，亲自步行走进他的校园，参加他的家长会。
门口聚集的家长们投来的目光，他不是没察觉。那些好奇、敬畏、探究的视线，像细密的针，轻轻刺在他身上。他太清楚这些目光背后藏着什么 —— 关于他的商业帝国，关于他的身体缺陷，这座城市的圈子里从不缺流言蜚语。但他不在乎，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身份：顾念的父亲。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登记、走进教学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影响了今天的正事。
走廊里贴满了孩子们的画作，五颜六色的，满是童真。他的目光慢悠悠扫过，心里带着一丝期待，像在寻找什么珍宝 —— 苏晚晚之前给他看过顾念的画，蓝色的外星飞船，粉色的火焰，还有圆滚滚的小人。找到那幅画时，他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这就是他儿子的世界，纯粹、大胆、充满想象力。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骄傲，又夹杂着一丝愧疚 —— 他陪顾念的时间太少了，连他的画，都要通过苏晚晚才能提前看到。
多功能厅里，他选了靠走廊、偏后的位置。坐下前，他仔细观察了椅子的高度和硬度，心里已经有了预判：这把硬邦邦的折叠椅，接下来的两小时，会是一场煎熬。但他还是双手撑住椅面，慢慢坐下，调整到苏晚晚教他的最佳姿势。他心里默念着：坚持住，就当是一场特殊的复健，为了顾念，这点苦算什么。
刚开始的二十分钟，看着屏幕上顾念的身影 —— 笑得露出小虎牙，涂得满脸蜡笔，摔倒了自己爬起来 —— 他心里软乎乎的，那些细碎的画面，像温水一样，熨帖着他紧绷的神经。可随着时间推移，骶骨处的钝痛慢慢变得尖锐，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缓慢扎着，周围的肌肉也开始酸胀，顺着脊椎往下蔓延。麻木感从臀部开始，一点点往双腿扩散，还有神经末梢那种细微的、触电般的感觉，让他有些难受。
他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心里暗骂一声：该死，来得这么快。他不敢大动，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只是极其轻微地转移重心。每一次重心转移，都需要精准的肌肉控制，而另一侧刚承受压力时，神经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攥了攥手心。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顾砚辞，才四十分钟，还有一个小时，你能行。想想顾念早上期待的眼神，想想他扑进你怀里的样子，不能认输。
口袋里的电刺激贴片，是苏晚晚给他准备的。按下开关的那一刻，细微的电流刺激传来，麻麻的感觉覆盖了一部分疼痛。他心里掠过一丝暖意 —— 苏晚晚总是这样，把一切都替他考虑到，不用他说，就知道他需要什么。这份默契和体贴，是他坚持下去的另一股力量。他不想让她担心，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家长会上承受的不适，所以他必须撑住，体面地完成这场 “任务”。
听老师说起顾念 “太执着于自己的规则”，他心里认真记下，同时又忍不住骄傲 —— 这孩子，骨子里倒是有股韧劲，像他，也像苏晚晚。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身体的原因，总是孤僻寡言，没什么朋友。他不想顾念重蹈覆辙，所以老师的建议，他一定要放在心上，和苏晚晚一起慢慢引导。那一刻，疼痛和不适仿佛都退远了些，眼里只剩下儿子那些琐碎却珍贵的小细节。
又过了二十分钟，不适感再次冲破了电流的阻隔。这次的疼痛更甚，钝痛里夹杂着尖锐的刺痛，右侧臀肌甚至出现了轻微的、不受控制的颤动。他知道，神经和肌肉已经疲劳到了极限。他心里有些慌，怕自己撑不下去，怕在众人面前失态。但他很快稳住心神，假装掏手机看信息，身体微微前倾，让腰骶部暂时离开椅面。那几秒钟的放松，像沙漠里的甘泉，让他稍微缓过劲来。
斜前方的母亲认出了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他心里微微一紧，生怕自己的异样被发现，赶紧坐直身体，维持着挺拔的姿态。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顾念的爸爸是个 “脆弱” 的人，不想让顾念因为他而被人议论。所以哪怕疼得额角冒汗，哪怕指尖泛白，他也要撑住，保持着顾氏集团总裁该有的体面，更保持着一位父亲该有的沉稳。
终于，会议结束了。他等人流稀疏了些才起身，站直的瞬间，眼前的发黑让他心里一惊，赶紧闭了闭眼。他在心里默念：稳住，不能倒，不能让老师看出端倪。和老师寒暄时，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常，心里却在想：总算结束了，没给顾念丢脸。
坐进车里，后背靠上定制座椅的那一刻，他才敢卸下紧绷的神经。腰骶部的疲惫和不适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深吸一口气。他没让司机直接去接苏晚晚，而是先回了云湖苑 —— 他不想让苏晚晚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不想让她心疼。他知道，只要他不说，苏晚晚或许能察觉，但不会戳破，这份默契，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
换上干净的衣服，缓解了些许不适后，他才去接苏晚晚。听到苏晚晚说 “辛苦了”，他心里一暖，那些疼痛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他不想说自己有多难受，只想把老师的反馈告诉她，只想让她知道，顾念在幼儿园很好，而他，完成了作为父亲的 “任务”。
回家的路上，接到顾念的电话，听到儿子雀跃的声音，他心里的疲惫瞬间消散了大半。儿子的笑声像清泉，冲刷着他所有的不适和隐忍。他忽然觉得，那些疼痛、那些坚持、那些隐忍，都太值得了。
他或许永远无法像其他父亲那样，轻松地把儿子扛在肩头奔跑，无法酣畅淋漓地陪他踢一场球。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克服了身体的局限，稳稳地坐在了那个属于 “父亲” 的席位上。他心里忽然明白，“父亲” 这个身份，从来不是用身体的健全来定义的。它是顾念期待的眼神，是他愿意为之承受疼痛的决心，是哪怕身体受限，也要给儿子足够安全感的坚持。
电话那头的笑声还在继续，他的唇角扬着，眼底满是温柔和满足。这一刻，他心里没有了商业帝国的尔虞我诈，没有了身体缺陷带来的自卑和焦虑，只剩下作为父亲的纯粹喜悦和踏实。原来，成为父亲，就是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为孩子撑起一片无忧的天空；就是哪怕自己步履维艰，也要让孩子感受到满满的爱与陪伴。
车窗外的夜色渐浓，路灯的光晕温柔地洒在车厢里。他握着苏晚晚的手，心里无比笃定：为了顾念，为了这个家，任何的坚持和付出，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