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稳稳当当往前走。转眼入了深秋,云湖苑外的枫叶红得透亮,像是浸了蜜的胭脂,风一吹,簌簌往下掉,铺得小径上满是金红。顾砚辞的生活依旧循着那套严苛却管用的日程表,身体的平衡在日复一日的坚持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稳态。神经痛还像个缠人的老熟人,没彻底走远,却大多时候只是在角落里低低哼着,只有变天或是累狠了,才会突然扯着嗓子闹一场。
这天上午,顾砚辞在书房处理 “天穹” 智能辅助设备的下一代技术规划。他站着,面前的悬浮光屏上数据流滚得飞快,左手虚虚搭在特意加高的书桌沿上 —— 边缘磨得圆润,刚好能分担些体重,减轻腰椎的压力。他专注时下颌线会微微收紧,这是苏晚晚念叨过好几回的毛病,说是颈部代偿发力闹的,他正试着慢慢改,偶尔会下意识地松一松脖颈,指尖轻轻按一下酸胀的肌肉。
内线通讯器突然发出一阵短促的嗡鸣,是江辰的加密线路。
顾砚辞目光没离开光屏,指尖轻点接通,声音平稳:“说。”
江辰的声音撞进来,没了平时汇报工作的沉稳,带着点压不住的颤音,语速都快了不少:“砚辞!刚收到《自然?神经科学》编辑部的邮件!林院士团队那篇‘靶向神经鞘内电刺激重塑骶神经环路功能’的论文 —— 接收了!还是封面文章推荐!”
顾砚辞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顿了一瞬。
《自然?神经科学》,封面文章。
这两个词搁在一块儿,分量有多重,他再清楚不过。不只是学术界的顶级认可,更是把这份研究的影响力,推到了全球眼前。而这个项目,正是 “新生 - 晚晚” 基金成立后,第一批全额资助的三个项目里,最核心、也最让人悬心的一个。林院士是苏晚晚的博士导师,国内神经修复领域的泰斗,他们研究的方向,恰好对准了顾砚辞这类骶神经损伤导致的功能障碍,想找出比现有临床技术更根本的修复办法。
成了。还成得这么漂亮。
书房里静得很,只有窗外枫叶摩擦的沙沙声。顾砚辞缓缓地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这个细微的动作能缓解单侧承重太久带来的肌肉酸累。他开口时,声音听着没什么波澜,可仔细听,能察觉到那比平时略低的声线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邮件转发给我。通知林院士团队,准备新闻通稿和科普解读,基金会名义的祝贺要隆重些。”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以我个人名义,谢谢他们。”
“明白!我马上办!” 江辰的声音里满是振奋,通讯线路切断时都带着点雀跃的尾音。
顾砚辞没立刻继续工作。他关掉光屏,转身往落地窗走去,步伐比平时慢了些,每一步都走得稳当。窗外秋意正浓,湖水泛着粼粼的光,远处的山黛色沉沉。他就那么站着,目光像是飘得很远,又像是落在某一片红透的枫叶上,久久没动。
胸腔里像是揣了团温热的棉花,慢慢胀起来,软乎乎的,又带着股沉甸甸的力量。这不是签下百亿订单时那种冰冷的掌控感,也不是赢了商业对手的凌厉快意,甚至不是 “新生” 上市时那种扛着万千期望的释然。这感觉更沉,更暖,像是心里某块空着的地方,被慢慢填满了。
是欣慰?是骄傲?或许更多的,是一种 “没白坚持” 的笃定。
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争议不断。基础研究就是个无底洞,钱投进去可能连个响都听不到,失败的风险高得吓人。董事会里不少元老反对,说把这么多钱砸进一个 “十年八年可能都看不到回报” 的纯研究里,不符合商业逻辑。是顾砚辞拍了板,力排众议。
他还记得那天在会议室,自己扶着桌沿站起来 —— 那时候他站着还需要更多支撑,腿有点发紧 —— 面对一众质疑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有些价值,不能用短期财报算。‘新生’要是只盯着眼前的利润,跟那些被我们取代的旧势力有什么区别?这个项目,关系到以后十年、二十年,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真的‘新生’。这笔投资,我做了。”
如今,那些掷地有声的话,终于开了花。还是在《自然?神经科学》这样的顶级平台上,以封面文章的姿态,绚烂地绽放。
这种感觉,比赢了任何一笔大生意都踏实。
不知站了多久,右侧骶骨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感,是长时间站立积累下来的。他没立刻坐下,而是拿起内部通讯器,拨通了苏晚晚实验室的号码。
响了三四声才被接起,背景里乱糟糟的,有仪器运行的嗡鸣,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砚辞?” 苏晚晚的声音带着点刚从专注状态里抽离的疲惫,语速也有点快,“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这个。
顾砚辞的心轻轻软了一下,像是被温水浸过。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着平和:“没有。刚收到消息,林老师的项目,《自然?神经科学》接收了,封面文章。”
通讯那头突然静了。
连背景里的嘈杂声都像是被掐断了,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
过了几秒,苏晚晚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清晰了许多,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紧绷:“你确定?《自然?神经科学》?封面?”
“确定,江辰已经把邮件转过来了。” 顾砚辞的声音放柔了些,“晚晚,恭喜你。这是你和林老师,还有整个团队的胜利。”
苏晚晚又沉默了片刻。顾砚辞几乎能想象出她的样子:握着通讯器,或许正站在实验台前,白大褂的袖口挽着,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确认,再到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上来,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上扬,却又想绷着,显得没那么失态。她向来不怎么外露情绪,可此刻,声音里还是泄露出了一丝压不住的激动和如释重负:“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她似乎吸了口气,语速又快了起来,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兴奋,“这个结果比我们预期的最好情况还要好!这说明我们提出的环路重塑理论,得到了最顶尖同行的认可!后续的动物模型验证,还有可能的临床转化,路会好走很多!”
顾砚辞听着她的话,能感受到她语气里的雀跃,更能读懂那雀跃底下,和自己心里相通的情绪 —— 那是理想被看见、努力被认可、连曾经的苦难都有了意义的巨大满足。
“砚辞,” 苏晚晚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谢谢你。没有你的坚持,还有毫无保留的支持,这个项目走不到今天。”
顾砚辞望着窗外飘落的枫叶,缓缓道:“该谢你们。是你们,让那些钱,还有我的坚持,变成了能照亮前路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点温柔,“晚上早点回来?我们庆祝一下,不带念儿,就我们两个。”
苏晚晚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点暖意:“好。我处理完手头这几个数据就回去。”
挂断通讯,顾砚辞又站了会儿,直到酸胀感越来越明显,才慢慢走回书桌后,扶着椅背,平稳坐下。他没立刻投入工作,而是调出了江辰转发的邮件。措辞严谨又带着热情,把这项研究的原创性和临床意义夸得很实在。附件里的论文接收稿,作者栏里清晰地列着林院士、苏晚晚,还有其他团队成员的名字。致谢部分写着:“本研究得到‘新生 - 晚晚’神经修复与再生公益基金的慷慨资助,谨致谢忱。”
就这么一句话,却重得像块石头,压在心里,暖得很。
下午的康复训练,顾砚辞罕见地走了神。一个需要集中注意力维持骨盆稳定的平衡动作,他连续两次都没稳住,身体晃了晃,靠在苏晚晚伸过来的手臂上才站稳。
“注意力收回来。” 苏晚晚蹲在平衡垫旁,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腿侧面,声音温和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盆底肌群没激活,你在靠大腿后侧使劲。再来一次,专注呼吸,吸气的时候感受盆底慢慢往上提。”
顾砚辞闭了闭眼,把脑子里的杂念都摒出去,再次站上去。这一次,他稳住了,坚持了足足半分钟。
训练结束时,苏晚晚低头记录数据,笔尖在纸上划过,状似无意地问:“今天下午效率比平时低了百分之七,是因为上午那消息?”
顾砚辞拿着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没否认,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他看向她,眼神很深:“在想…… 这算不算一种回报。”
苏晚晚停下笔,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对你来说,是。对我,对团队,对以后可能受益的人来说,都是。但砚辞,这只是第一步。从论文到真正能用在临床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坎要过。”
“我知道。” 顾砚辞点点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第一步往往最难,也最能定方向。这一步,我们走对了。”
晚饭过后,顾念被保姆带去读睡前绘本,小丫头临走前还扒着门框喊:“爸爸妈妈要早点来陪我睡觉呀!”
顾砚辞和苏晚晚没去书房,而是去了临湖的玻璃花房。秋夜的凉意被挡在外面,花房里暖融融的,月季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冽,闻着让人心里舒畅。小圆桌上摆着醒好的红酒,灯光柔和,酒液泛着宝石似的光泽。
两人轻轻碰了碰杯,没有多余的祝酒词。
“为了第一步。” 顾砚辞说。
“为了接下来的每一步。” 苏晚晚接道。
酒液入喉,醇厚里带着点微涩,咽下去之后,舌尖却留着甘甜。他们并肩坐在沙发里,看着玻璃外的夜色,湖面倒映着星光,碎成一片银辉。
“林老师晚上给我打了快一小时电话。” 苏晚晚晃着酒杯,嘴角噙着笑,眼底亮闪闪的,“激动得像个孩子,说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已经有好几个国际顶尖实验室发邮件来问合作的事了。”
“意料之中。” 顾砚辞伸手把她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既让她靠得舒服,又能让自己的体重分布得更均匀,减轻骶骨的压力,“接下来基金会的声望会不一样,二期项目征集,我们可以更有底气,也能挑到更优质的项目。”
“嗯。” 苏晚晚放松地靠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和稳定的心跳,心里踏实得很,“我在想,能不能以这个成果为基础,在康复中心设一个前沿临床研究单元,试着把一些理论慢慢变成能用到患者身上的干预手段。”
“需要什么支持?” 顾砚辞问得直接。
“人才、设备,还有时间。” 苏晚晚说得也干脆,抬眼看他,眼里带着点笑意,“可能还需要你偶尔来当一下‘高级研究样本’。”
顾砚辞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肩头传到她身上,温温热热的:“荣幸之至。”
他们就这么依偎着,聊着工作上的计划,聊着未来的打算,也聊着顾念今天在幼儿园的趣事 —— 小丫头把老师教的儿歌改编成了 “吃饭歌”,逼着全班小朋友一起唱。没有歇斯底里的激动,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有一种沉静的喜悦,还有并肩看着前路的踏实。
这一刻的满足,是任何商业报表上的数字都比不了的。
是把自己受过的苦,变成了能给别人铺路的光。这束光或许还很微弱,却真切地亮着,因为他们的坚持,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对手的凯旋。一场属于理想、信念,还有爱的,无声的凯旋。
夜深了,酒杯空了。
顾砚辞牵着苏晚晚的手,慢慢走回主楼。他的步伐沉稳,骶神经处只有日常那种轻微的酸胀,像是在提醒他,这条路走得有多不容易。苏晚晚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温暖又有力。
前路依旧漫长,该来的挑战也不会少。
但今夜的星光格外亮,把他们脚下的路,照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