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吹过校场,卷起一地黄沙。三百二十六名老兵,列成三个方阵,站在校场中央。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瘸了腿,有的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疤。最年轻的不过二十五,最老的已近五十。
今天是狼牙军第一次正式退役仪式。
杨帆站在点将台上,身后是五大虎将、五大文臣。台下黑压压站满了观礼的士兵——今日不当值的都来了,整整五千人,静得能听见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点名!”周丕跨前一步,声如洪钟。
“第一队,原陷阵营第三哨,赵大柱!”
“到!”一个独臂汉子挺直胸膛,左袖空空荡荡。黑云寨决战时,他替同袍挡了一刀,胳膊齐肩而断。
“第二队,原斥候营第二队,王石头!”
“到!”一个脸上有三道爪痕的瘦高个应声。那是在山里侦查时,被黑虎军的战獒抓的,差点瞎了眼睛。
“第三队,原长枪营第五哨,孙老根!”
“到……”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背已经驼了。他当兵三十年了,从前朝兵当到黑云寨的匪,再当到狼牙军的兵。
名字一个接一个响起。
每一声“到”,都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观礼士兵的心中荡开涟漪。这些人他们大多认识——赵大柱是出了名的憨厚,冲锋时总是抢在最前;王石头爬树像只猴,多少次带回关键情报;孙老根枪法老辣,带出过十几个好手。
如今,他们要走了。
点完名,周丕退后一步。杨帆走上前,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诸位弟兄,”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今日站在这里的,有的是伤了,不能再战;有的是老了,该享几年清福;有的是家中独子,父母需要照料。不论何种原因,你们要离开军营了。”
风卷起沙尘,扑在脸上。
“两年前,我们在尸山血海里相遇。那时你们中有的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有的家人死绝了只想拼命,有的不过是随波逐流,不知明天在哪。”杨帆顿了顿,“我们一起啃过树皮,一起喝过雪水,一起在荒村里瑟瑟发抖,也一起在黑云寨的刀下杀出一条血路。”
台下有人开始抹眼睛。
“狼牙军能有今日,是每一个弟兄用命拼出来的。赵大柱的胳膊,丢在了黑云寨的山道上;王石头的脸,为了带回情报被畜生抓烂;孙老根三十年的兵,最后把本事都教给了狼牙的崽子们……”
杨帆的声音有些哽。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
“今日,我以狼牙公国主公之名,颁布《退役安置令》!”
全场肃然。
“凡狼牙军退役将士,按军功、伤情、年资,分三等安置!”杨帆展开黄帛,朗声念道,“一等,阵前重伤致残者,授良田二十亩,宅基一处,免赋十年,每月领抚恤粮三斗!”
赵大柱的独臂颤抖起来。
“二等,积年退役、年过四十五者,授田十五亩,宅基一处,免赋五年!愿任地方治安、巡捕、文书等职者,优先录用!”
孙老根佝偻的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三等,因家事等故正常退役者,授田十亩,宅基一处,免赋三年!愿学手艺者,公国出资,送至各作坊习艺!”
台下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杨帆收起黄帛,目光如炬:“这些田,从公国官田中划拨!这些宅基,在各地新城规划中预留!这些职位,专门为老兵而设!我杨帆在此立誓——凡为我狼牙流过血汗的弟兄,绝不会老无所依,绝不会晚景凄凉!”
“主公——”赵大柱突然嚎了一嗓子,这个断臂时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涕泪横流,“俺……俺就是个庄稼汉,丢了胳膊,本想着回去等死……您还给田给房,俺……俺下辈子还给您当兵!”
他扑通跪下,重重磕头。
紧接着,三百多人齐刷刷跪倒一片。
“主公大恩!”
“狼牙万岁!”
“俺这条命,永远是狼牙的!”
哭声、喊声混成一片。观礼的五千士兵中,不少人也红了眼眶。当兵的,最怕什么?不是怕死,是怕死了白死,伤了白伤,老了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路边。
今日,杨帆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你们不会白死,不会白伤,不会老无所依。
“都起来!”杨帆快步走下点将台,亲手扶起赵大柱,“该跪的是我。没有你们,哪有今日的狼牙公国?哪有这安生的日子?”
他一个个扶过去,拍拍这个的肩膀,握握那个的手。走到孙老根面前时,老人躲闪着不肯起来。
“主公,老朽……老朽从前当过黑云寨的兵,我……”
“过去的事,过去了。”杨帆蹲下身,平视着老人,“您教出来的那十几个长枪手,上个月在青石关,捅穿了黑虎军三个冲锋队。这份功劳,有您一大半。”
孙老根老泪纵横,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黄土。
仪式继续。
周丕开始颁发“狼牙勇士牌”——青铜打造,正面是狼头徽记,背面刻着姓名、军籍、功绩。凭此牌,可在公国境内任何地方,优先获得官府协助。
接着是安家银。一等二十两,二等十五两,三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捧在手里,不少老兵手都在抖——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后,是授田契和宅基文书。
诸葛亮亲自负责,现场核对,当场用印。每一份文书递出,都伴随着一声颤抖的“谢主公”。
王石头拿到文书时,反复摸了又摸,突然问:“诸葛大人,这田……真能种出粮食?”
诸葛亮微笑:“城南新垦的二百亩熟田,灌溉渠都修好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那……那种子呢?”
“公国统一发放。”萧何在一旁接口,“头三年的农具、耕牛,都可以向乡里租借,利息只收半成。”
王石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深深一躬。
仪式接近尾声时,杨帆再次走上台。
“还有最后一件事。”他看着台下,“愿意留在军中的,可以转任教官、文书、后勤等职。愿意回家的,三天后,公国派马车,送你们到各县安置点。愿意去地方做事的——”
他指了指身旁的文臣队列:“张丞相亲自考核录用。”
张玄向前一步,拱手道:“各县缺治安官二十七人,巡捕一百三十人,税吏四十五人,仓库管理、道路巡检、河工监督……合计三百余缺。只要识字、明理、身体尚可,皆可报名。月俸从优。”
台下哗然。
这是真正的出路。不仅给田给房,还给前程!
“我报名!”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老兵举手,“我识字,能写算!”
“我也报!”
“算我一个!”
场面再次热烈起来。
杨帆看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这些老兵,是狼牙军的魂。他们走了,但魂不能散。要把他们安置好,让还在军中的弟兄看着——跟着狼牙,有始有终。
更要让全天下人看着——狼牙公国,不负英雄。
日头偏西时,仪式终于结束。
老兵们被引去营房,收拾行装,领取最后一批物资。观礼的士兵们列队回营,一路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比往日更直。
校场渐渐空了。
杨帆还站在点将台上,望着远处。
冯源轻轻走来,为他披上披风:“累了吧?”
“心里踏实。”杨帆握住她的手,“这些弟兄,能活下去了。”
“何止是活下去。”周丕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眼眶还是红的,“主公,您知道现在营里怎么传吗?他们说,跟着狼牙,死了有忠烈祠供奉,伤了有抚恤安置,老了有田宅养老——这兵当得,值!”
毛林也走过来,沉声道:“今日之后,军心可用。便是明日要打硬仗,士气也能再涨三成。”
“我要的不只是士气。”杨帆转身,看着他的将军们,“我要的是信念。让他们相信,他们守护的东西,值得拼命;让他们相信,拼命之后,真有回报。”
霍去病年轻的脸在夕阳下发光:“主公,我今日才真正明白,为何狼牙军总能以少胜多。”
“为何?”
“因为别人打仗是为了一口饭,一个前程。”霍去病一字一顿,“我们打仗,是为了一个让人愿意为之而战的世界。”
杨帆笑了,拍拍他的肩:“你长大了。”
众人散去后,杨帆独自走到校场角落。
那里,孙老根还没走。老人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田契、银两、勇士牌包在一块蓝布里,一层又一层。
“孙老。”杨帆走过去。
老人慌忙要起身,被杨帆按住。
“主公,老朽……就是看看,再看看。”孙老根嘿嘿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嘴,“这田契,这银子……像做梦似的。”
“不是梦。”杨帆在他身边坐下,“您老家是哪的?”
“早没了。黑云寨来时,一把火烧光了。”老人摇摇头,“现在好了,有田,有房,在灰岩县安家。等开春,种上麦子,养两只鸡……嘿,美得很。”
他说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属于自己的田地,在春风里泛起绿浪。
“您教兵的本事,可不能丢。”杨帆说,“县里要办乡兵训练,您去当个教头?每月还有俸禄。”
孙老根眼睛一亮:“当真?那……那敢情好!老朽别的不行,摆弄枪棒,还能教几年!”
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
送走孙老根,杨帆慢慢走回城。路过军营时,听见里面传来歌声——是老兵们在唱军歌,沙哑却雄壮:
“狼牙起,烽火燃,好男儿,保家园……”
“刀山火海浑不怕,留得肝胆照人间……”
歌声飘出营墙,飘过街道,飘向万家灯火。
那一夜,灰岩县城很多人家都听说了一件事:当兵的,有盼头了。
那一夜,很多父母看着自家半大的小子,心里开始盘算:等明年,是不是也送去试试?
那一夜,狼牙军的魂,真正扎进了这片土地的深处。
不死的老兵,成了最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