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县学堂的银杏树黄了第三回。这座由原县衙库房改建的学堂,如今已扩建成三进院落。清晨的钟声一响,从七岁蒙童到弱冠学子,四百多人涌进各个讲堂,读书声能传出半条街。
这是狼牙公国立国后最让杨帆欣慰的事之一。
“治国先治愚,治愚先兴学。”这是张玄半年前在朝会上说的话。杨帆当场拨了五百石粮食、三百两白银,把这事交给了以严谨着称的诸葛亮。
此刻,杨帆就坐在学堂后院的一间耳房里。窗户开着一条缝,能清楚听见隔壁“论道堂”里的声音。
今天这里有一场特殊的课——不是讲经,不是算学,而是“时策论辩”。
主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姓文,名守拙。原是前朝秀才,黑云寨时躲在乡下教几个蒙童糊口。狼牙公国开科举贤,诸葛亮亲自去请了三次,才把他请出山。
文先生今日出的题目,就写在堂前黑板上:
“忠之义,在君乎?在国乎?在民乎?”
堂下坐着三十多个学子,年纪从十五六到二十出头不等。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家子,也有衣衫整洁的商贾之后,甚至还有两个女子——这是冯源坚持的结果,她说“女子亦当明理”。
辩论已经进行了一炷香时间。
“学生以为,忠当在君!”一个蓝衫学子站起来,声音清朗。他叫陈子安,父亲是原县衙小吏,家中有不少旧书。“《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君臣父子,天理纲常。无君则无纲,无纲则国乱!”
对面一个黑瘦的农家子立刻反驳:“李兄此言差矣!若君是暴君,如那黑云寨韩当之流,也要忠吗?杨公起兵时曾说:‘吾等非反君,乃反暴政,救黎民!’忠当在民!”
“说得好!”旁边几个学子附和。
陈子安不甘示弱:“若无君,谁统御万民?谁定法度?昔日无君之时,诸侯并起,烽火连年,百姓何曾得安?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然终需有舟,水方能行远!”
“那若是舟已腐朽,漏水将沉呢?”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众人望去,是坐在角落的苏婉。她父亲是城中药铺掌柜,她是学堂里少数坚持到高级班的女子之一。
陈子安皱了皱眉,显然不习惯与女子辩论,但还是答道:“当修补之。”
“若修补不得呢?”
“那……那当换新舟。”陈子安说完,自己脸色先变了。这话里的意味,太危险。
堂内一时寂静。
文先生捋着胡须,不置可否,目光扫过众人:“还有谁要言?”
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高个学子缓缓站起。他叫石磊,原是矿工之子,右手还有挖矿留下的老茧。他是第一批接受完整“狼牙精神”教育的学子,曾在军中做过三个月文书。
“学生以为,诸位皆未说透。”石磊声音沉稳,“君、国、民,本非一事。昔日暴君当道,视国为私产,视民如草芥——此时忠君,便是害国害民。杨公所建狼牙公国,章程第一条便写明:‘公国以民为本,军以护民为责。’”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故学生以为,忠当在‘道’——在使民富国强、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之道。谁行此道,便忠谁;谁悖此道,便是国之贼,民之敌!”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堂内一片哗然。
陈子安脸色涨红:“石兄此言,近乎……近乎无君无父!”
“君父若贤,自当忠孝。”石磊毫不退让,“君父若暴,难道要学那愚忠愚孝,眼睁睁看他把家国带入深渊?杨公曾言:‘狼牙之人,当明辨是非,知所进退。’这才是大忠!”
“说得好!”后排几个农家出身的学子拍桌。
“荒谬!”陈子安这边也有人站起来。
眼看要吵成一团,文先生轻咳一声,敲了敲戒尺。
堂内渐渐安静。
“今日之辩,到此为止。”文先生缓缓道,“诸生各有所见,皆是深思之果。然老夫有一问:尔等读书明理,所求为何?”
学子们面面相觑。
陈子安先答:“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石磊道:“为让如我父母般的百姓,不必再挨饿受冻,不必再见兵灾。”
文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皆对,皆不全对。”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老银杏,“读书人最大的能为,不是背书,不是作文,甚至不是为官——而是‘立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前朝大儒之言。然今日,天地之心何存?生民之命何在?往圣绝学,可能救当下饥寒?万世太平,从何处起?”
堂内鸦雀无声。
“狼牙公国初立,百废待兴。杨公设学堂,免束修,广纳寒门,甚至允女子入学——此乃千古未有的心胸。”文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而是能思能辩、敢作敢为的栋梁。忠君?忠国?忠民?诸生今日之辩,便是答案正在生长。”
他走回讲台,提笔在黑板上写下八个大字:
“实事求是,为民而忠。”
“记住,书是死的,理是活的。若有一日,你们所学之理与眼前百姓之苦相悖——”文先生放下笔,一字一顿,“那要改的,是理,不是百姓。”
钟声恰在此时响起。
下课了。
学子们行礼退出,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的辩论。陈子安走到石磊面前,拱手道:“石兄高见,子安受教。只是……还需细思。”
石磊还礼:“彼此彼此。李兄引经据典,磊亦获益良多。”
窗外,杨帆轻轻关上了窗缝。
冯源站在他身边,低声问:“如何?”
“比我预想的还好。”杨帆眼中有着欣慰,“有争论,说明他们在思考。若是众口一词,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两人从耳房走出,文先生已在院中等候。
“见过杨公,夫人。”文守拙躬身。
杨帆连忙扶住:“文先生不必多礼。今日这堂课,听得我热血沸腾。”
文先生苦笑:“让杨公见笑了。学子们年轻气盛,有些话……出格了。”
“不出格,怎么能叫思考?”杨帆笑道,“不过,那个‘忠在道’的说法,确实大胆。石磊这孩子,我记得是矿工之子?”
“是。他父亲死于矿难,母亲带着他和妹妹逃荒至此。”文先生道,“他入学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如今已是甲班翘楚。他说,他要让天下矿工都不必再冒枉死之险。”
杨帆沉默片刻,点点头:“这样的学子,越多越好。”
三人走在学堂的回廊上。秋阳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蒙童咿咿呀呀的诵诗声,清脆稚嫩。
“文先生,”杨帆忽然问,“您觉得,咱们这学堂,和旧时的学堂,最大的不同在哪?”
文守拙停下脚步,想了想:“旧时学堂,教的是‘服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里的学堂——”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教的是‘明白’。明白为何而忠,为谁而死,为何而生。”
“但这样教出来的学子,可能不那么‘听话’。”冯源轻声说。
“听话的绵羊,建不起新国。”杨帆望着廊外蔚蓝的天,“我们需要的是有爪牙、有头脑的狼。但必须是懂得克制、知道为何而战的狼。”
文先生深深一揖:“杨公远见,老朽佩服。”
“不过,”杨帆话锋一转,“有些底线要守住。思想可以开放,辩论可以自由,但核心不能乱——狼牙公国的根基是民,这一点,永远不能变。”
“老朽明白。”文先生正色道,“每月朔望,我都会讲《公国宪章》,讲狼牙精神。思辨需有边界,自由需有根基。”
杨帆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文稿:“这是张玄和诸葛亮新编的《时策读本》,请先生看看,可否作为高年级的教材。里面收录了公国建立以来的重要政令、案例分析,还有边境战事的总结。”
文先生接过,略略一翻,眼睛亮了:“善!大善!比那些空谈义理的旧书强过百倍!”
“那就拜托先生了。”杨帆拱手,“三年,五年,十年——我要从这里走出的学子,能真正撑起这个国家的未来。”
离开学堂时,日头已偏西。
冯源挽着杨帆的手臂,轻声道:“我今日听那女学子发言,心中感慨。若我年少时能有这样的机会……”
“现在也不晚。”杨帆握紧她的手,“我已让诸葛亮筹办‘女子专修班’,不只教识字,还教算账、药理、织造改良。你若有空,也去讲讲课——就讲怎么在乱世里,把一群流民带成活人。”
冯源笑了,眼角有细纹,却格外温柔。
马车驶过街道,路过东市。巡捕正在维持秩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几个学子从学堂方向走来,手里还拿着书卷,争论着什么,眉飞色舞。
“听见了吗?”杨帆忽然说。
“什么?”
“生长的声音。”杨帆闭上眼睛,“城池会老,人会死,制度会变——但思想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不会死了。”
车窗外,秋风卷起落叶,金黄的银杏叶漫天飞舞。
而在城西军营,周丕正在给新兵讲狼牙军史。讲到血战黑云寨时,一个年轻士兵问:“将军,若有一日,军令与良心相悖,当如何?”
周丕愣了愣,想起杨帆曾说的话。
他举起自己的刀,刀身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那就问问这把刀。”周丕说,“它为什么而战。若答案不清晰了,就停下,想清楚再走——狼牙军的刀,不能砍向不该砍的人。”
新兵似懂非懂,但重重地点头。
夜幕降临时,石磊在学堂的油灯下,给远在矿山的母亲写信:
“……今日堂上辩论,儿言‘忠在道’。先生未责,反勉励之。母亲,儿终于明白,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让如您一般的人,能活得有尊严。儿会继续努力,终有一日,要让天下矿洞,皆有安全之法;要让所有矿工之子,皆能坐在这明亮的学堂……”
信写到最后,一滴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那是希望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