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云山脉南行千里,便踏入了凡人地界。
眼前的景象,与林小满记忆中鲜活热闹的凡间判若两地。百年战火虽燃于修仙界,余波却如潮水般漫过凡俗疆土,将生机啃噬殆尽。沿途村庄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龟裂的田地望不到边,偶有逃荒的难民踉跄而过,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枯井,只剩躯壳麻木地挪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战乱刚平,官府自顾不暇,这些百姓只能自生自灭。”谢无妄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掠过那些佝偻的背影,带着沉沉的叹息。
林小满默然不语。她想起百年前的凡间,虽有贫富贵贱之别,却处处透着烟火气——集市的叫卖、孩童的嬉闹、炊烟袅袅的村落……而如今,目之所及,只剩死寂。
又行三日,他们抵达一座名为“清水镇”的村落。镇子依山傍水,本该是渔米丰饶之地,此刻镇口的老槐树下却围满了人,嘈杂的议论声里裹着绝望的哭腔。
人群中央,一名身着洗得发白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扯着嘶哑的嗓子喊话:“县衙的赈灾粮还在路上,大家再撑几日!我已经派人快马催了……”
“撑?拿什么撑!”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汉猛地跺地,枯瘦的手攥着空瘪的布袋,“我家孙儿已经三天没沾一粒米了!再等下去,怕是要饿死在这树下!”
“是啊!官府不管,我们就去县城抢粮!”有人红着眼嘶吼,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推搡叫骂声此起彼伏,眼看就要乱作一团。
林小满与谢无妄对视一眼,缓步走近。“各位乡亲,”谢无妄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喧嚣,“动乱解决不了饿肚子的难题,有话不妨慢慢说。”
他刻意收敛了周身灵力,看起来只是个气度沉稳的过路旅人,既不张扬,也不卑微。
“你是哪来的?少管闲事!”有人警惕地瞪着他,手里还握着锄头柄。
“过路的,”谢无妄淡淡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菜色的脸,“但见不得活人被逼上绝路。”
那中年官员连忙挤过来,对着两人拱手作揖:“在下是本镇镇长李茂,失礼失礼……让二位见笑了。”
“李镇长,”林小满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他焦灼的脸上,“镇上如今有多少户人家缺粮?”
李茂愣了愣,眼前的姑娘衣着素朴,却眉眼清澈,气质出尘,绝非寻常人家女子。他叹了口气,掰着手指算:“至少三百户,上千口人。去岁大旱,地里本就没收成,开春又闹蝗灾,庄稼连秆都被啃光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啊。”
林小满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天机阁所赠的“天机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朴,不仅能遮掩修士气息,更价值不菲。她将玉佩递到李茂手中:“这块玉,应该能换些粮食。你先拿去解燃眉之急,不够再说。”
李茂捧着玉佩,指尖都在颤抖,这玉的成色,别说换粮,够买下半个镇子了。“这……这太贵重了,小民不能收……”
“人命比玉值钱。”林小满轻轻摇头,语气坚定,“另外,可否带我们去看看受灾的田地?”
“您要去看地?”李茂满脸诧异,却还是点头应下,“当然可以,二位随我来。”
镇子外的田地,果然一片狼藉。
蝗虫过境后,地里只剩光秃秃的秸秆,干裂的泥土裂成龟甲状,用脚一碾,便碎成粉末。林小满蹲下身,捻起一把土凑到鼻尖,指尖触到的是灼人的干燥。
“土质没坏,只是缺了水和种子。”她站起身,望向远处干涸的河床,眉头微蹙。
“水?哪还有水啊!”李茂苦笑着摆手,“附近三条河都干了,连镇上的老井都打不出水来。老天爷不开眼,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
“不是老天爷的错。”谢无妄望向远山,眼神沉了沉,“百年间修士频繁斗法,扰乱了此地的地脉。地脉紊乱,灵气失衡,才会旱涝不休。”
林小满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天地灵气稀薄且驳杂,连草木都难以滋养,更别说庄稼了。
“师兄,地脉能修复吗?”她轻声问。
“可以试试,”谢无妄沉吟道,“但不能动用法术。修仙界有规矩,凡俗地界不可轻易施术,以免打乱人间秩序。”
“不用法术,那就用笨办法。”林小满转头看向李茂,眼中闪过明亮的光,“李镇长,召集镇上的青壮劳力吧。我们挖井、修渠、改良土壤,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李茂愣住了,像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对。”林小满点头,目光扫过荒芜的田地,又落回人群,“只要人还在,就总有活路,总有希望。”
当天下午,清水镇的布告栏前炸开了锅。
一张红纸告示贴在上面:招工挖井修渠,管三餐饱饭,每日还发十个铜板工钱。
起初没人信——都饿到这份上了,哪来的粮食和工钱?可当李茂真让人抬出几袋糙米,当场给报名的人递上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时,镇民们瞬间疯了。
“我报名!我有力气挖井!”
“算我一个!我会修渠!”
“带我一个!哪怕搬石头也行!”
不到一个时辰,两百多个青壮劳力就聚齐了,连不少妇孺都主动要来帮忙烧水煮饭。
林小满与谢无妄亲自带队。他们不用半点法术,只凭着经验勘测地势:谢无妄年轻时游历四方,识得水文地理,很快便在三处低洼处做了标记。“这里,这里,还有那里,往下挖三丈,应该能找到地下水。”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简易的图纸,语气笃定。
“三丈?”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咋舌,“那得挖到猴年马月?”
“总比坐在这等死强。”谢无妄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吃饭,就拿起锄头;想活命,就别嫌路远。”
没人再敢抱怨。
第一天,他们挖了十口井,只有三口渗出了清冽的井水。但那汩汩涌出的泉水,却像一剂强心针,让所有人都燃起了劲头。
第二天,更多人加入进来,连原本躲在家里的老人都拄着拐杖来帮忙递工具。
第三天,当最深的一口井挖到五丈时,一股清泉猛地喷涌而出,溅了众人一身湿。那一刻,震天的欢呼声响彻镇子,有人激动得跪地磕头,有人抱着水桶哭得像个孩子。
林小满站在井边,看着百姓们捧着泉水大口吞咽,干裂的嘴唇沾着水珠,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一股温热的情绪从心底涌起,比斩杀魔头、封印天魔时的快意更真切,更滚烫。
“原来,”她侧头对谢无妄轻声说,“救一个人,比杀一个人,要值得多。”
谢无妄望着那片沸腾的人群,眼中漾着暖意:“师父从前说过,剑道的最高境界,从不是斩尽妖魔,而是护住眼前的人间烟火。”
十天后,清水镇彻底变了模样。
十五口深井错落分布在镇上,三条蜿蜒的水渠连通着田地,干裂的土地被重新翻耕,浇上了清甜的井水。林小满用玉佩换来的钱,不仅买了粮食,还购置了饱满的谷种和崭新的农具。
百姓们弯着腰在田里插秧,嫩绿的秧苗在水中舒展,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绿毯。镇子上空飘起了炊烟,孩童的嬉闹声重新响起,连老槐树都像是焕发了生机,枝叶簌簌作响。
傍晚时分,林小满坐在槐树下教孩子们认字。她发现镇上的孩子大多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便找来树皮纸,用木炭一笔一划地教。
“林姐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小脸,拽着她的衣袖问,“你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吗?”
“不是哦,”林小满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我只是从很远的山上来的旅人。”
“那你会一直留在镇上吗?”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盼。
“不会哦,”林小满轻轻摇头,看着远处的晚霞,“姐姐还有很多地方要去,还有很多人等着帮忙。但我会回来看你们的,等你们长出息了,也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小女孩的眼圈瞬间红了,瘪着嘴快要哭出来:“我不想你走……”
“傻丫头,”林小满掏出颗糖塞进她手里——那是苏婉给她的饯行礼,“好好认字,好好长大,姐姐会回来看你的。”
正说着,谢无妄缓步走来,神色略带凝重:“小满,李镇长找你,说有要紧事商量。”
镇长家的堂屋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茂坐在八仙桌旁,身旁还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镇老,个个愁眉紧锁。“林姑娘,谢先生,”李茂搓着手,声音艰涩,“刚收到县城的消息……官府要加征‘军粮’。”
“加征军粮?”林小满眉头一蹙,“去年朝廷明明下了文书,免了今年的赋税和徭役。”
“赋税是免了,但军粮躲不过啊!”一位镇老捶着桌子叹气,“文书上说边境还在打仗,急需粮草支援,每户要交三石粮食,十天内交不齐……”
“交不齐怎样?”谢无妄的声音冷了几分。
“交不齐,就按‘通敌叛国’论处……”李茂的声音发颤,头埋得低低的,“县里的衙役说了,到时候要么抄家,要么抓去充军,横竖都是死……”
“胡闹!”谢无妄猛地拍桌,断臂的袖管扬起,“修仙界的战乱早已平息,哪来的边境战事?这分明是贪官污吏在巧立名目搜刮民脂!”
“我们也知道是苛政,可官府有大印,我们这些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李茂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堂屋里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滋滋作响,映着一张张绝望的脸。
“我去一趟县城。”谢无妄站起身,目光沉定,“问问这位县太爷,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敢拿百姓的性命填私囊。”
“师兄,我跟你一起去。”林小满也起身。
“不用,”谢无妄按住她的肩,“镇子刚有起色,离不开你。我去去就回,放心,我有分寸。”
他口中的“分寸”,是不动用法术,用凡人的规矩讨个公道。林小满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平安县城距清水镇百里,谢无妄只用了一天便赶到。
县衙门口的墙上,果然贴着泛黄的征粮告示,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官印,署名“平安县令赵德”。他径直走向衙门,守门的衙役立刻横棍拦住:“站住!县衙重地,闲人免进!”
“我找赵德,问他征粮的事。”谢无妄语气平淡,脚步却没停。
“县令大人忙着呢!哪有空见你这山野村夫?”衙役推搡着他,却发现眼前的人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谢无妄微微侧身,身形一晃,竟从两名衙役的缝隙间穿了过去,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诶?人呢?!”衙役们惊呼着回头,他已经踏进了内堂。
内堂里,肥头大耳的赵德正搂着小妾喝茶,旁边还坐着几个穿绸缎的富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听见动静,赵德不耐烦地抬眼:“谁这么大胆,敢闯我的内堂?”
“赵县令,”谢无妄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满桌酒菜,落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清水镇的征粮令,是你下的?”
赵德吓了一跳,随即拍着桌子怒骂:“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本官名讳!来人,把他拖下去打板子!”
“先回答我的问题。”谢无妄一步步走近,周身虽无灵力外放,却透着一股慑人的气势,“征粮的名目,是你编的,还是上面的意思?”
“是上面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赵德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朝廷养兵,本就该百姓供奉!征几石粮食,还委屈你们了?”
“朝廷的战乱早已平息,何来的军粮需求?”谢无妄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这是我昨晚在你库房找到的——去年你谎报灾情,吞了朝廷的赈灾银;今年又假借军粮之名,勾结这些富商低价收粮、高价倒卖,半年敛财上万两。赵县令,这些账,要不要我一条条念出来?”
账册摔在桌上,哗啦啦散开,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连他收了哪家富商多少贿赂都写得一清二楚。赵德的脸瞬间惨白,富商们更是吓得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筛糠。
“你……你到底是谁?”赵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一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过路人。”谢无妄转身走向门口,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给你三天时间,撤销征粮令,把贪墨的粮食和银两全数归还百姓。否则,我不介意让京城的御史台,来查一查你这位‘父母官’。”
说完,他大步离去,只留下满室惊慌失措的人。
三天后,清水镇的百姓收到了县城送来的粮食和银两,征粮令也被正式撤销。赵德甚至亲自派人送来匾额,上书“仁心济世”四个大字,只是送匾额的人,头都不敢抬。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老天开眼,遇上了青天大老爷。只有李茂隐约猜到,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位断臂的谢先生,却聪明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又过半月,清水镇的春耕彻底完成。田里的秧苗长势喜人,水渠里的水潺潺流淌,镇子上的烟火气越来越浓。林小满和谢无妄决定离开。
临行那日,李茂带着全镇百姓候在镇口,老老少少都捧着自家的吃食——一篮鸡蛋、一包炒米、几块烙饼,塞得两人手里满满当当。
“林姑娘,谢先生,你们真的要走吗?”李茂红着眼眶,声音哽咽,“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二位的大恩……”
“不用报答,”谢无妄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好好活着,把日子过红火,就是最好的报答。”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镇子四周的山脚布了个简单的风水阵,不动用灵力,只借山势地气,能让土地更肥沃些,往后收成会好很多。”
这是他能为凡人做的极限,不违规矩,只尽绵薄。
“谢谢……谢谢二位恩人!”李茂带头跪下,百姓们也纷纷俯身叩首,磕得地面咚咚作响。
“快起来!”林小满连忙扶起他们,眼眶也有些发热,“记住,以后再遇到难处,别慌,别乱,更别放弃。只要人还在,希望就一直在。”
“我们记住了!”众人齐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新生的力量。
告别清水镇,两人继续向南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蜿蜒的官道上。
“下一站去哪?”谢无妄问。
“听说西边的临河县闹瘟疫,”林小满望着远方的天际,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谢无妄颔首,脚步不停。
前路漫漫,他们不知道还要走多少路,帮多少人。但此刻,两人的心中都无比清明——他们不再是背负着人族命运的剑尊与掌门,只是两个行走在人间的旅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眼前的烟火,温暖着脚下的土地。
或许,这才是剑道真正的归宿,是修行最终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