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人族与妖族的命运轨迹,都在天堑关的血色战后彻底改写。
天堑关一战,人族以惨胜告终。三百元婴修士,战死一百八十七人,余下的也多带重伤;三千金丹修士折损过半,只剩一千出头尚能一战;筑基与炼气期弟子的伤亡更是难以计数,旷野上的尸骨堆砌成山,连风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但至少,他们赢了。
黑煞陨落,未炼成的万妖幡被彻底摧毁,妖族大军群龙无首,溃散如潮水。白姨趁机联络万妖谷内所有反黑煞的势力,以雷霆手段掌控局面,与人类定下盟约:妖族永不踏足人族领地,人族亦不得主动进犯万妖谷。
持续百年的战火,终于在满目疮痍中,熄了最后一缕余烬。
青云剑宗,主峰偏殿。
暖玉雕琢的床榻上,林小满面色苍白如宣纸,连呼吸都轻得几乎难以察觉。苏婉坐在床边,用银勺小心翼翼地喂着汤药,眼圈红肿得像核桃,强忍着哽咽:“三个月了……小师妹怎么还不醒啊……”
谢无妄坐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垂落,脸色比床榻上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黑煞的煞气蚀骨,纵使仙丹灵药不断,断臂也终究无法再生,那道狰狞的伤口,成了百年战争刻在他身上的烙印。
“天机子前辈说,小师妹动用‘补天’一剑,透支了生命本源,只能靠自己慢慢恢复。”他沉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沿,“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可是……”苏婉还想再说,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寒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得近乎僵硬:“掌门,各大宗门的代表又来求见了,说……一定要见剑尊。”
“不见!”谢无妄猛地沉脸,声音冷得像冰,“小师妹还未苏醒,让他们滚回去等着!”
“掌门,”周寒面露难色,压低声音,“他们说有要事相商——不仅是妖族俘虏处置、战后资源划分,还有……镇魔剑的归属。”
“镇魔剑”三个字一出,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苏婉攥紧了手中的药碗,指节泛白:“他们想抢小师妹的剑?!”
“他们说不是抢,是‘共议’。”周寒苦笑,“称镇魔剑是人族至宝,不该由一人独占,理应归各大宗门共同保管,制衡四方。”
“放狗屁!”谢无妄猛地拍案而起,胸口的伤被牵动,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血丝沾在唇角,“镇魔剑是小满拿命换来的!他们浴血奋战时躲在后面,现在倒想摘桃子?门都没有!”
“师兄!”苏婉连忙扶住他,慌得打翻了药碗,褐色的汤药洒在地上,氤氲出苦涩的药香。
就在这时,一道虚弱却清晰的声音,轻轻响起:
“师兄……别气……”
三人猛地回头,只见床榻上的林小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往日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带着久病的倦意,却依旧澄澈,像蒙着一层薄霜的星辰。
“小师妹!”苏婉扑到床边,眼泪瞬间滚落,“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谢无妄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重新坐下时,声音都带着后怕:“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林小满勉强扯出一抹笑,嗓音沙哑得厉害,“就是……有点饿。”
苏婉破涕为笑,抹着眼泪起身:“我这就去给你熬粥!你最爱喝的莲子百合粥!”说着便急匆匆跑了出去,连打翻的药碗都忘了收拾。
殿内只剩三人,林小满看向周寒,目光平静:“周师兄,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剑尊……”周寒欲言又止,满心担忧。
“让他们来吧。”林小满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却没什么力气,周寒连忙上前搀扶,她靠在床头,缓了口气,“有些事,躲不过去,总要当面说清楚。”
“可你的身体……”
“无妨。”林小满摇摇头,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去请他们来主殿吧。”
半个时辰后,青云剑宗主殿。
各大宗门的代表济济一堂,烈火宗主、玄冰阁主、天剑门主……还有数十位中等宗门的掌门,皆是衣着光鲜,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眼底却藏着各自的盘算。
林小满坐在主位,谢无妄陪在身侧。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道袍,脸色依旧苍白,却坐得笔直,脊背挺得像一柄未出鞘的剑,丝毫不见病弱之态。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压下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听说诸位有要事相商,不妨直言。”
烈火宗主率先起身,拱手笑道:“林剑尊苏醒,实乃人族大喜!我等日夜挂念,今日得见,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多谢挂怀。”林小满颔首,语气平淡,“客套话不必多说,直接谈正事吧。”
烈火宗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干咳一声,转入正题:“既然剑尊爽快,那我便直说了。如今黑煞已灭,妖族归降,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总得定个章程吧?”
“哦?何种章程?”林小满抬眸看他。
“比如妖族俘虏的处置——他们手上沾了不少人族修士的血,就这么放回去,怕是难以服众;还有万妖谷的资源,里面藏着不少天材地宝,总不能尽数还给妖族;再者,两族今后如何相处,也得有个明确的规矩……”
林小满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客座上的白姨:“白姨,您怎么看?”
白姨起身,一身素衣,气度从容:“我代表万妖谷立誓——只要人族不主动挑起战端,妖族永世不踏出万妖谷半步。至于俘虏,皆是被黑煞胁迫参战的普通妖族,并非自愿为恶,放他们归乡,也能显人族气度。”
“放回去?!”天剑门主猛地拍桌,沉声道,“这些妖族杀我同门,害我弟子,岂能说放就放?若今日姑息,他日必成后患!”
“天剑门主此言差矣。”白姨冷冷回视,“百年战争,人族杀的妖族还少吗?若要清算血债,怕是算到下辈子也算不清。难道诸位想让战火重燃,让更多人枉死?”
天剑门主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白姨说得对。”林小满缓缓开口,“仇恨如同野火,越烧越旺,只会吞噬更多无辜。战争已经结束,该往前看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俘虏可以放,但需立下心魔誓:永不主动攻击人族,违誓者,天地共诛。”
白姨点头:“可。”
“那资源呢?”玄冰阁主紧接着发问,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万妖谷的灵草、矿石皆是至宝,若尽数归还妖族,岂不可惜?我人族战后百废待兴,正需这些资源恢复元气。”
“万妖谷本就是妖族的栖息地,其资源自然归妖族所有。”林小满淡淡道,“人族的手,不该伸得太长。”
“剑尊!”玄冰阁主急道,“我等并非贪图,只是为了人族大局……”
“大局?”林小满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冷,“百年战争,人族损耗多少?妖族又何尝不是?如今好不容易换来和平,难道要为了些许资源,再次刀兵相向?我提议,两族和平共处,互通有无——人族以丹药、法器换取妖族的灵草、矿石,各取所需,共谋发展,岂不比相互掠夺更好?”
此言一出,大殿内陷入沉默,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暗自盘算利弊。
“我同意!”烈火宗主最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打了这么多年,老夫早就累了。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也同意。”玄冰阁主沉吟片刻,点头附和,“细节之处,可慢慢商议。”
就在这时,天剑门主突然开口,目光死死盯着林小满身侧的镇魔剑(此刻剑已归鞘,仅露剑柄):“还有一事——关于镇魔剑。”
终于来了。
林小满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镇魔剑怎么了?”
“镇魔剑乃人族至宝,此次能击败黑煞,全赖此剑之力。”天剑门主说得义正辞严,“如此重要的宝物,由一人掌控,未免太过危险。我等商议后认为,理应交由各大宗门共同保管,定期轮换看守,方能确保人族安危。”
“危险?”谢无妄嗤笑一声,猛地站起身,断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小满为了人族,连命都差点丢了,你们却说她掌控镇魔剑危险?当年小满被困万妖谷,你们在哪?天堑关血战,你们又在哪?现在想来分一杯羹,问问我这断掉的手臂,答不答应!”
他本就是化神期修为,盛怒之下气势全开,大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众人皆噤若寒蝉,没人敢接话。
“好了,师兄。”林小满抬手按住谢无妄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看向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关于镇魔剑,我已有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镇魔剑的使命,是净化天道,守护人族。如今黑煞已灭,天魔被封,天道渐稳,它的使命暂告一段落。”林小满缓缓道,“从今日起,镇魔剑将封存在青云剑宗剑阁最深处,非人族存亡之危局,永不启用。”
“什么?!”众人哗然。
“剑尊三思!”天剑门主急道,“如此至宝,封存岂不可惜?”
“不可惜。”林小满摇头,目光扫过众人,“若诸位觉得不公,或是想强行夺取,尽管试试——只是我林小满还没死,镇魔剑认主,旁人也用不了。”
她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决绝,众人想起她在天堑关一剑封印天魔的威势,皆是心头一颤,没人敢再出言反对。
“我同意剑尊的决定。”烈火宗主连忙表态,“镇魔剑封存,确实是万全之策。”
“我也同意。”
“附议。”
其余人纷纷附和,纵使心中不甘,也不敢与林小满硬碰硬。
“既然诸位无异议,此事便定了。”林小满颔首,“若再无其他事,诸位便请回吧,青云剑宗刚经大战,不便久留。”
众人讪讪起身,拱手告辞,来时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地尴尬。
待众人散尽,大殿内只剩自己人,林小满才终于撑不住,瘫坐在椅背上,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小师妹!”苏婉连忙上前扶住她,心疼道,“何苦强撑着?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没事。”林小满摆摆手,苦笑一声,“对付这些人,不硬气点不行。一旦露了怯,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你做得对。”谢无妄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杯温水,“这些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货色,不必跟他们客气。”
林小满喝了口水,缓过劲来,看向谢无妄:“师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谢无妄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流云,眼神里带着一丝释然:“我累了,想歇一阵子。”
“歇一阵子?”林小满一愣。
“嗯。”谢无妄点头,“当了百年掌门,打了百年仗,弦绷得太久,也该松松了。我打算把掌门之位传给周寒,他历练多年,沉稳可靠,能担此任。至于我……想去游历天下,看看这百年间,人族的山河变成了什么模样。”
林小满怔了怔,随即笑道:“也好,师兄确实该好好歇歇了。”
“那你呢?”谢无妄看向她,“你打算做什么?”
“我?”林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握剑的茧子,“修仙界的事,差不多尘埃落定了。我想……去凡间看看。”
“凡间?”
“嗯。”她抬眸,眼中带着向往,“百年战火,不仅修仙界生灵涂炭,凡间百姓怕是更苦。我想去看看,能帮衬一把是一把。”
谢无妄眼中闪过欣慰,笑道:“巧了,我也想走走凡间的路。不如……我们一起?”
“好啊!”林小满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得等我再恢复一阵子,不然怕是要拖师兄后腿。”
“不急。”谢无妄站起身,“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慢慢来。”
他走到殿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轻声道:“对了,沈寒的坟前,我放了一壶他生前爱喝的桃花酿,还有一盘桂花糕。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吧。”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发热,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三天后,林小满能下床走动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执法堂后的小山坡——沈寒的坟前。
坟头的青草又长了些,石碑依旧朴素,刻着“沈寒,青云剑宗弟子”。坟前摆着一壶桃花酿,旁边的瓷盘里,桂花糕还冒着淡淡的甜香。
林小满蹲下身,拔去坟头的杂草,又添了些新土,然后倒了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沈师兄,黑煞死了,战争结束了,你可以安心了。”
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故人的回应。
她坐在坟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这三个月发生的事,说谢无妄要传位游历,说自己打算去凡间走走,说人族和妖族终于停战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的怅然。
不知坐了多久,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沈师兄,等我从凡间回来,再来看你。”
转身离开时,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风消散在空气中。是风,是树,还是长眠于此的人,她分不清,只觉得鼻尖发酸。
又过了一个月,林小满的身体彻底恢复,修为虽未重回巅峰,却也恢复了七八成。
这天,她独自来到剑阁。守阁长老见是她,连忙躬身行礼:“剑尊。”
“我想去第九层。”
“掌门早已吩咐过,剑尊可随意出入。”
剑阁第九层,依旧是那间空荡荡的静室,中央摆着一个蒲团,蒲团前的玉台上,放着一枚泛黄的玉简——那是青云剑宗开派祖师留下的剑道心法。
林小满拿起玉简,将心神沉入其中,熟悉的字迹再次浮现:“剑道之极,无招无式,无法无天。”
这一次,她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无招无式,并非摒弃所有招式,而是将招式融会贯通,达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无法无天,也不是藐视规则,而是超越规则的束缚,寻得本心的自由。
就像现在的她,不必再背负“剑尊”的枷锁,不必再为人族存亡殚精竭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祖师,弟子明白了。”
她对着静室深深一揖,转身走出剑阁。
殿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石阶上,谢无妄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不远处等她。
“准备好了?”他问。
“准备好了。”林小满点头,她的背上也只有一个小包裹,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腰间别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青钢剑——镇魔剑已被她封入剑阁最深处,伴着层层阵法,静待下一次人族危难的降临。
“那我们……出发?”谢无妄挑眉。
“走!”林小满笑了,眉眼舒展,像拨开了云雾的明月。
两人并肩走下主峰,山门前,苏婉、周寒,还有青云剑宗的弟子们都来送行,站成了长长的一排。
“小师妹,路上小心!一定要常回来看看!”苏婉红着眼眶,塞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糕点。
“师姐放心,我会的。”林小满抱了抱她,又看向周寒,“周师兄,宗门就拜托你了。”
“剑尊放心,弟子定守好青云剑宗,不负所托!”周寒躬身行礼,语气郑重。
林小满看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年,多谢诸位同心协力,护我青云,守我人族。林小满在此谢过。”
众人连忙回礼,齐声喊道:“剑尊保重!掌门保重!”
两人转身,踏上通往凡间的路,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风里隐约传来他们的对话:
“师兄,第一站去哪?”
“听说南边闹旱灾,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先去那里看看吧。”
“好,那就去南边。”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被山风吞没。
青云剑宗的山门静静矗立在阳光下,飞檐翘角映着流云,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等待着远行的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