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里,小雅端正地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一双小腿够不着地,在空中轻轻晃着。她手里拿着一本《千字文》,小草则趴在对面的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小雅用清脆的童声念着,抬眼看了看小草写的字,“小草,‘宇’字这一横要写平些,不能歪哦。”
小草点点头,小手握着笔,努力地重新写了一遍。她的字迹虽然稚嫩,却看得出十分认真。
“小雅姐姐,钟先生说我的字有进步了。”小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小雅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是呀是呀,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林安师兄知道了一定会夸你的!”
后堂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小雅和小草对视一眼,都放轻了声音。慕容白已经卧床三日了,林安师兄说他胸口那箭伤虽然没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需得静养半月。
“小白哥哥疼吗?”小草小声问,眼睛里满是担忧。
小雅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压低声音说:“林安师兄说疼是难免的,不过用了止疼的汤药,应该好些啦。咱们别去吵他,让他多睡觉,伤才好得快!”
正说着,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两个女孩抬头,看见苏婉站在门口。她今日穿着件浅绿色的衫子,外罩月白比甲,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看起来比平日里的官家小姐打扮简朴许多。
“苏姐姐!”小雅从凳子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好。
小草也跟着站起来,学着小雅的样子行礼:“苏姐姐好。”
苏婉朝她们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林先生在吗?”
小雅摇摇头,声音清脆:“林安师兄去归云客栈帮忙啦!月娥姐姐那边这几日缺人手,小白哥哥又受伤了,林安师兄一得空就过去啦!”
苏婉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后堂的方向:“慕容...白小哥的伤势如何了?”
“林安师兄说恢复得还行,就是不能乱动,怕扯开伤口。”小雅歪着头想了想,补充道,“小白哥哥刚才喝了药,这会儿应该醒着呐。”
苏婉手中提着一个双层食盒,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我去看看他,可方便?”
“方便的方便的!”小雅忙点头,“林安师兄说啦,若是有人来探视,只要不是苏夫人来就没事。苏姐姐您去吧,我和小草在这儿看店!”
小草也跟着用力点头:“我们会好好看店的!”
苏婉被两个小女孩认真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那就有劳你们了。”
她向两个女孩点点头,提着食盒向后堂走去。小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小声对小草说:“苏小姐真是好人,还特地来看小白哥哥。”
后堂不大,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床榻,慕容白正半靠在床头,侧脸望着窗外。他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外头松松披了件灰色外袍,脸色仍有些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在听见脚步声转过来时,依然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哟,这不是苏大小姐吗?”慕容白嘴角勾起,声音比平日虚弱些,语气却仍是那股调调,“今日怎的有空来看我了?莫不是想念小爷了?”
苏婉走到床边,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慕容白一手捂住心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苏大小姐这话可真是伤人心啊。我可是为你挨了一箭,你不说感激涕零,反倒咒我死?这可比那匪徒的刀子还伤人。”
“谁咒你死了?”苏婉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打开食盒,“我问秦掌柜你喜欢吃什么,她说你喜欢张师傅做的红烧肉和葱油饼。正好今日张师傅做了,我顺道带了些过来。”
食盒打开,一股诱人的香气飘散出来。红烧肉油亮亮、红润润,肥瘦相间;葱油饼金黄酥脆,层层起酥;还有一小碗清炖的鸡汤,飘着几颗枸杞和红枣。
慕容白的眼睛亮了亮,嘴上却不饶人:“苏大小姐亲自送饭,这待遇可真是不一般。该不会是在饭菜里下了毒,想报当年退婚之仇吧?”
苏婉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你若怕有毒,不吃便是。”
“吃,当然吃。”慕容白笑眯眯地说,“苏大小姐亲自送的,就算是毒药也得尝一口不是?”
苏婉不理他的贫嘴,将饭菜一样样摆出来。她动作很细致,将筷子递给慕容白时,还特意将红烧肉里肥腻的部分拨到一边——这是她无意中从秦月娥那里听来的,说慕容白虽然爱吃红烧肉,却不太喜欢太肥的部分。
慕容白接过筷子,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低头吃了起来。
他确实饿了。这几日只能喝些粥和汤药,嘴里淡得没味。红烧肉炖得酥烂入味,葱油饼外酥里软,鸡汤鲜甜不腻。他吃得很快,却不显粗鲁,只是那种饿久了的人终于吃到合口食物的满足感。
苏婉安静地看着他吃,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三日前,他满身是血,却硬撑着用身体护着昏迷的她。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要死了。
而现在,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虽然脸色苍白,虽然伤口还疼,但他还活着,还能嬉皮笑脸地跟她斗嘴。
慕容白不经意抬眼,正好捕捉到苏婉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浅浅的弧度。
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苏婉侧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个笑容很淡,却像初春融化的第一缕冰,清澈而温暖。慕容白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怎么,看小爷看呆了?是不是突然觉得,错过我这样的夫君,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苏婉一听这话,立刻板起脸:“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慕容白嘿嘿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因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伤。
“嘶——”慕容白脸色一白,倒抽一口冷气,那副装出来的潇洒模样瞬间垮掉。
苏婉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你怎么样?扯到伤口了?要不要叫林先生回来?”
“没事没事...”慕容白摆摆手,缓了几口气,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就是...有点疼。”
“活该。”苏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上前扶他重新靠好,动作小心而轻柔,“林先生不是说了不能乱动吗?你就不能安分点?”
慕容白难得没有还嘴,乖乖地靠回去。
一顿饭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静了许多。慕容白老老实实地吃完了饭,苏婉收拾碗筷时,他靠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
前堂隐约传来小雅教小草念书的声音,清脆的童声在午后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慕容白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神变得有些遥远,像是透过眼前的窗户,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说,很远很远的时光。
苏婉收拾好食盒,回头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慕容白。
他靠在床头,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朦胧。没有了平日里那副嬉皮笑脸的伪装,此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陌生。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苏婉的心轻轻揪了一下。
她在床边的凳子上重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收紧。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开口:
“对不起。”
慕容白从遥远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对不起?苏大小姐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