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清水镇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水汽中。昨夜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屋檐瓦当间偶尔还滴落着残留的雨珠。空气里满是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
归云客栈门前,两辆马车已经备好。前头那辆是苏夫人从省城带来的,朱轮华盖,虽不奢华,却也气派;后头那辆略简朴些,装载着行李和钟家夫妇、秦月娥等人送的土仪礼物。
钟老秀才一家早早便到了。钟夫人拉着苏夫人的手,轻声说着体己话:“夫人此番回去,定要好好休养。婉儿这次受了惊吓,虽说外伤将愈,但心神还需时间平复。我那有些安神的方子,已抄了一份让婉儿带上…”
苏夫人难得地没有端着一贯的严肃,眉眼间带着真诚的感激:“多谢挂心。这些日子在清水镇,多亏你们照拂。婉儿这孩子…”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正与钟灵溪话别的女儿,轻叹一声,“经此一事,倒是长大了不少。”
另一边,两个少女正执手相看,眼中俱是不舍。
“书稿的事,你放心。”苏婉握着钟灵溪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回到省城,我便去寻那几家相熟的书坊。你写的《青衫行》,我定会让它好好刊印出来,让更多人读到。”
钟灵溪摇摇头,目光落在苏婉肩上——那里衣衫下还缠着绷带。“书的事不急,真的。我现在只盼你好好养伤,平平安安回到家中。那江湖…”她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太险恶了。”
苏婉看着她这副模样,反倒笑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怎么,就遇着这么一次事,便觉得江湖险恶,连笔下的江湖都不敢写了?”
钟灵溪被说中心事,脸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原先只道江湖是快意恩仇、诗酒风流…哪知真有这般刀光剑影、生死一线。那日见你和小白哥被抬回来,满身是血…”她声音有些发颤,“我夜里做了好几回噩梦。”
“所以才更要写下去。”苏婉正色道,目光清澈,“你若因怕就不写,那世间的女子便只能从话本里看那些被美化过的、虚无缥缈的江湖,却不知真实的险恶。你将你所见、所闻、所感写出来,写得真实些,让读到的人知道——江湖不仅有纵马高歌,更有暗处的刀;侠客不仅能救人于危难,自己也会流血受伤。如此,若真有女子向往江湖,至少心中有所准备,知道如何护自己周全。”
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灵溪,你的笔不只是写故事,更是在说话。说给那些可能永远走不出闺阁的女子听,说给那些以为江湖只有浪漫的读书人听。这或许,比单纯讲一个好故事,更有意义。”
钟灵溪怔怔地看着苏婉,眼中渐渐重新亮起光芒。这几日她确曾动摇,甚至想将《青衫行》的手稿收起,不再触碰这类题材。可苏婉这一番话,却像一泓清泉,浇醒了她心底那份未曾熄灭的念想。
“你说得对…”钟灵溪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苏婉的手,“我会继续写下去。只是…”她眼中满是担忧,“你答应我,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涉险。我还想让你做我第一个读者,看你读着我写的书,或笑或叹的模样。”
苏婉笑了,那笑容在雨后初晴的晨光里,格外明净:“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写,写出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江湖。”
“婉儿,该启程了。”苏夫人的声音传来,温和却不失力度。
钟灵溪松开手,眼眶微红:“一路珍重。”
“你也是。”苏婉点头,转身走向马车。上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眼清水镇清晨的街道——湿漉漉的石板路,陆续开门的商铺,早起忙碌的镇民,远处翰墨斋的屋檐,更远处,济世堂的方向…
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在车厢内坐定。车帘落下前,她对钟灵溪最后笑了笑。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马车沿着主街向东行去,经过芳芷斋,经过周记杂货,经过清心茶楼…苏婉悄悄将车帘掀开一角,目光急切地投向那个熟悉的方位。
济世堂的门紧闭着。时辰尚早,还未到开门问诊的时候。门前那棵老槐树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叶子绿得发亮,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目光在那紧闭的门板上停留了片刻,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怅然。
再见了,慕容白。她在心里轻声说。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在养伤日子里悄然滋长的情愫,那些午夜梦回时的心动与挣扎…就让它留在这里吧。留在这座雨后的小镇,留在济世堂那间飘着药香的厢房里,留在那个总爱嬉皮笑脸、却会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人心里。
“后会有期。”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后,她轻轻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光线暗了下来。苏夫人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女儿。她注意到女儿掀帘眺望的动作,注意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与眷恋,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追问或训诫,只是沉默地坐着,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马车驶出镇东口,上了官道。路面不如镇内石板平整,车身微微颠簸起来。窗外景色渐渐变为郊野,田垄阡陌,远处青山如黛,在雨后薄雾中若隐若现。
不知行了多久,苏婉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肩上的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她却觉得那疼痛里,似乎也掺杂着别的什么——一种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怅惘。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飘了进来。
起初很轻,似有若无,混杂在车轮声与马蹄声里。但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婉转而低回,如泣如诉,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袅袅飘荡。
苏婉倏然睁开眼睛。
这箫声…她听过。在济世堂养伤的那些午后,有时她会听见后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不成曲调,像是某人在笨拙地练习。她曾问过,小雅笑嘻嘻地说:“是小白哥哥在学吹箫呢!他说躺着养伤太闷,找点事做。”
可此刻传入耳中的箫声,虽仍带着生涩,却已能成曲。那是一首古老的离别曲调,悠远苍凉,每一个音符都像在诉说着不舍与祝福。
苏婉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官道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下,立着一个身影。
一袭简朴的青衫,身形还有些单薄,脸色在晨光中仍显苍白。他倚树而立,手中持着一管竹箫,正垂眸吹奏。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风吹动他的衣袂和额前碎发,那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索,却又挺直如松。
慕容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伤…能下地行走了吗?从清水镇到这郊外,他是怎么来的?
苏婉的心猛地揪紧,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头看向母亲,眼中满是惊诧与无措。
苏夫人已经停下了捻佛珠的动作。她静静看着窗外那个吹箫的身影,脸上没有怒意,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平静。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对车夫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
苏夫人看向女儿,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去吧。他等着你,有些话…总该说清楚的。”
苏婉怔怔地看着母亲,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难怪…难怪那日她以“白小哥伤势沉重、见风恐邪气内侵”为由劝阻母亲前去探望时,母亲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点头应下,未再多问。
难怪这几日母亲对她偶尔去济世堂“探望恩人”的举动,总是默许,甚至让厨房准备些滋补的汤品让她带去。
难怪今晨离别,母亲坚持要早些启程,却又不急不缓地与钟家话别,拖延了时辰…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或者说,猜到了。
“娘…”苏婉的声音有些哽咽。
“去吧。”苏夫人重复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别让人等太久。”
苏婉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雨后官道的泥土还有些湿润,她的绣鞋踩上去,留下浅浅的印子。她一步一步,朝着那棵古槐树走去。
箫声还在继续,但随着她的走近,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慕容白放下了竹箫,抬眼看她。他的脸色确实不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无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蓄着两泓深潭,映出她缓缓走来的身影。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站定。晨风穿过田野,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清苦的药香。
苏婉看着他那明显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嘴,第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你的伤…还没好,怎么能出来走动?”
慕容白将竹箫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箫管上的刻痕。他看着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惯有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
“来送送你。”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哑些,是伤势未愈的虚弱,“至于伤…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