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三本老书:唐朝《外台秘要》、宋朝《洗冤集录》、元朝《饮膳正要》。
书页里夹着一张纸,字迹歪扭,写的东西却毒得见骨:
粪毒:溃烂三日见骨,若掺水银砒霜,毒入骨髓。
河豚毒:麻痹至死,死者面带笑。
箭毒木汁:凝血封喉,半炷香毙命。
蜈蚣蝎毒:痛如烙铁,生不如死。
乌头碱:心悸暴亡,尸僵如木。
青灼:伤处泛绿光,烂肉不愈,倭国密传。
每行毒名后,都跟着一行小字。
字迹稚气未脱,话却老辣如刽子手磨刀:
“粪毒似‘疔疮走黄’,火毒攻心。治当大清气血,护心包。”
“河豚毒痹经络,气滞血瘀。解之必先通窍。”
“箭毒木凝血,急当破血散结。”
宋应星抬头,烛火在他眼里劈啪炸了一下
“郡主送来的不是毒单。是战书,也是药引,她在用毒,为我们画一张人体的舆图。毒走到哪儿,我们的药就得追到哪儿。”
弟子怔住。他们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下毒说成指路。
护心的第一味药,宋应星要造一道墙。
“墙不在外,在里。”
他抓一把苍术,米泔水制过的药材透着谷物温和的香气,“脾胃是土。
土厚了,外头的毒水、血水、脏水,才渗不进来。”
这是金元名医李杲的“脾胃论”。此刻,成了战地医学的第一道铁律。
药方如排兵:
君药:雄黄四钱、朱砂二钱。水飞法研磨,取那层最细最亮的粉。
“《神农本草经》说‘杀精物恶鬼邪气’。倭寇的毒,就是精物,就是恶鬼。”
臣药:苍术三钱、藿香叶五钱。燥湿化浊,固守中州。
佐使:薄荷脑一钱,给毒留条出路;炼白蜜三钱,调和诸药,护胃如护襁褓。
最后,他添了鬼箭羽二钱。
《名医别录》说它“除邪杀鬼”。
宋应星摩挲着带翅的果实,轻声道:“再加个念想。愿这药,真能……辟兵。”
药粉在铜臼里研磨,声如细沙流过指缝。炼蜜为胶,揉丸,裹上特制的蜂蜡壳。蜡里掺了冰片和阿魏,冰片清凉醒神,阿魏气味浓烈如腐。
臭,是对毒最好的嘲讽。也是最快的警报。
这丸药,他取名:辟秽护心丹。
护的不是肉身,是肉身里那团不想死的气。
试毒的第二步,是赴死。
桌上三样东西,在晨光里静默如刑具:晒干的河豚卵巢、箭毒木内皮、防风与黑豆煎的浓汁。
这是返魂还阳散的核,以毒攻毒。
“古籍有载,却无定量。”宋应星净手,动作慢得像在为自己更衣,
“差一厘,解药变毒药。今日我试,你们记。
记我舌麻几时起,记我呼吸几时停。若我昏死,按札记施救,救的不是我,是这剂量的分寸。”
他捻起微量河豚卵巢粉,薄如初雪。含于舌下。
记录开始:
“辰时三刻,入口。舌根微麻,如蚁行。”
“一刻后,麻感延至左臂。五指如浸冰水,渐失所在。”
“呼吸发紧,如裹湿帛。”
弟子手抖,墨迹晕开。宋应星半边身子已不能动,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求知欲燃到极致的光:
“继续记!麻至何处?呼吸几息一停?我要知道毒是怎么走的,它走的路,就是解药该追的路!”
“师、师父!您左脸也……”
“好!”他竟喝彩,“脸麻,说明毒已上攻头面。记下!”
“左脸麻…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很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金针在手。刺入人中、涌泉,强刺激如雷霆灌顶。他身体剧颤,牙关咬出鲜血。
生姜汁、童便灌下。辛辣与咸腥在喉间炸开。
整整半个时辰,宋应星瘫在椅上,汗透三重衣,每一寸肌肉都在回忆刚才的麻痹。嘴角却慢慢扯开,露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
“量……定下来了。”他嘶声,每个字都像从锈铁里拔出,
“河豚毒一分,箭毒木二分,防风黑豆汤佐之。记入《验毒札记》。
朱笔旁注:‘毒药如敌,知彼深浅,方能一击必杀。然此法如蹈深渊,非天地不仁,实医者不得不为。后人慎之,再慎之。’”
札记合上。封皮沾着他手心的汗,与血。
分寸的最后一关,是与魔共舞。
拔毒定惊膏。名字温柔,内核凶险。
蒲公英、地锦草取汁,清热解毒,药性平和如初春。
白芷、血竭研粉,排脓生肌,散瘀定痛,是伤科的老将。
冰片通窍散热,清凉如露。
“还差一味。”宋应星打开锡盒,里面膏体黝黑,泛着幽暗的光泽。
阿芙蓉膏(鸦片制剂)。“镇痛如神。”他顿了顿,“杀人,亦如神。”
他只用三分(约1克)。戥子称量时,手稳如磐石。
又加入黄连粉二钱,苦寒之气扑面而来。“以黄连之寒,制阿芙蓉之燥;以清心之力,防成瘾之魔。”
膏体在文火上搅动,药汁与粉末交融,颜色渐深,如冬日凝结的血。
摊于桑皮纸,覆以桐油浸过的丝绸,这样揭开时,不会把伤者的皮肉,连同生的希望一起撕下。
“此膏可拔毒、镇痛、生肌。”宋应星对弟子说,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但你们给我记住。
它能止伤口溃烂的痛,止不了人心贪图慰藉的瘾。今日我用它救命,是不得已。你们他日若用,要知道手里捧着的,既是菩萨的杨枝,也是阎王的账簿。”
寂静。只有炉火噼啪。
一个弟子小声问:“师父,既然危险,为何非用不可?”
宋应星看向他,眼神忽然变得很深:
“因为战场上,有一种痛,能让人宁愿死。我们和毒抢命,有时……不得不向魔鬼,借一点慈悲。”
眼睛
晨光刺破窗纸时,程宗?来了。
将军不说话,放下一柄忍者苦无。刃口泛着幽蓝的光,像毒蛇的信子。
“能验吗?”他问,声音干涩,“我要知道,我的兵可能死在什么样的毒下。”
宋应星点头,取出一套东西:
七毒验石,庐山页岩,九煅九淬,石面灰白如死人的指甲。
三色急救囊玄(黑)、碧(绿)、赤(红),三色沉沉,装着生与死的选择。
他用苦无刃口,在验石上一擦,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石面活了。
一片湿润的绿晕,以触碰点为核心,无声晕染开来。绿意深处,几道赤红色脉络骤然浮现,如血管暴突,又像大地骤然裂开的伤口。
“河豚毒,混了箭毒木汁。”宋应星语速快而稳,每个字都钉死在事实里,“绿晕主麻痹,红纹主凝血。双毒合击,不求折磨,只要人速死——这是战场毒术,不是江湖把戏。”
他抓起碧色囊:“用这个返魂还阳散,温水冲服,药力行速。”
又指赤色囊:“配合金针,刺十宣、委中放血,毒随血出,如开闸泄洪,尚有一线生机。但记住,血放多少,关乎生;放快放慢,决定死。”
程宗?盯着石面上那幅诡异的“毒画”,良久。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石面上方,终未触碰。
“有了这双‘眼’,”他声音沙哑,“我的兵在鬼门关前,就多了一盏灯。”
他收起药囊,忽然向宋应星抱拳,深深一揖。武将的礼,弯下的却是读书人的脊梁。
“先生此番功德,不亚于阵前夺旗,城头挽弓。刀剑挣来的是疆土,先生挣来的是性命。”
宋应星还礼,手指拂过桌上那本《验毒札记》。封皮上的血汗印记,已微微发暗。
“将军的刀剑杀敌于外,医药救命于内。然医者所能,终有尽时。”
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映着窗外渐亮的天光,
“毒可解,命不可复。伤能愈,痛难忘。今日我所造一切解方,最大心愿,便是它们永置匣中,蒙尘生灰,不见天日。”
程宗?重重点头,再无多言。
药囊系在他腰间,玄、碧、赤三色随着步伐沉沉晃动,像血,像火,像即将破土而出的、渺茫的生机。
---医棚重归寂静,只剩药香盘旋。
宋应星坐回案前,缓缓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细密如时光流逝。
他翻开《验毒札记》新的一页,羊毫笔饱蘸浓墨,写下最后一段话。字迹端庄肃穆,如刻碑文:
“万历三十七年秋,甘州,三层解方成。
毒有千面,解只一心。
然医者之力,终有涯岸;人心之痛,实无药石。
此方此术,皆不得已之兵刃。
唯愿沧海桑田,烽火永息,后世子弟开此匣时,只见蜡丸如石,膏药封尘,验石生苔。
茫然不知其用,方为天下至幸。
若不幸,仍需启用……
愿持此药者,掌心所触,不仅是草木金石。
尚有今日,我辈以身为薪、以命为尺,
欲为苍生截住一丝死意的那点生机。
笔停。
他吹干墨迹,合上札记。起身推开窗,晨风涌入,
风吹动札记书页,翻回到某一页,
那上面并非药方,而是宋应星某夜写下的一行孤零零的、与所有毒理无关的小字:
“今夕星斗甚明,恍若幼时伏案,父执手教《本草》时所见。然父所授乃活人之术,今儿所用,皆防杀人之毒。悲夫,世道至此。”
风停,夜合。
那行字,与关于“心火”的最终铭文,永不相见。
正如一个时代的天真,与它的挣扎,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血与火的年轮。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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