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陈延儒的手在抖。
药坊没宋应星爱点的清雅檀香。
只有铁锈混着伤疮膏的浊气。
他是军医。
辽东,退下来的,老疡医。
右耳缺半片,替骑兵裹伤时,被流矢削的。
桌上摊的不是精装典籍。
只是几卷边角卷烂、沾着深色渍迹的军中医案手札。
最上面一本,封皮粗笔写着:《辽东验伤录·毒创篇》。
字迹潦草,却杀气腾腾。
旁边压着郡主密单,字迹歪扭,内容却毒:
有粪毒、河豚、箭毒木、蜈蚣蝎、乌头、青灼之毒。
每行毒名后,有朱批小注,陈延儒眯起好眼,凑近油灯。
指甲在“青灼”下,狠狠划了一道。
“郡主心细。”
他开口,嗓音像沙砾磨铁锅。
“可她没闻过这味儿。”
抬头,独眼里跳着火苗。
“咱闻过。辽东鞑子箭镞喂的‘烂肉膏’,伤口冒绿泡,三天烂到骨。一个斥候兄弟,自个儿剁了胳膊,才没让毒走心。”
弟子们噤声,师父讲辽东,后面必有人命。
“郡主这是标靶子。”
陈延儒抓起密单,手指戳着毒名。
“倭寇玩毒,花样翻新。可毒这玩意儿,跟刀剑一样,捅到人身上,窟窿眼、烂肉、要命时辰,变不到天上去!”
啐一口。
“咱要造的,不是仙丹,是烂泥地里、血糊拉碴时,能塞嘴里、糊伤口,把人从阎王殿门槛拽回一步的东西!”
护心, 第一味药,要的是快,和稳。
“战场毒,不等你号脉开方!”
抓一把雄黄,扔进铁臼。
捣得咔咔响。
“心慌,气就乱;气乱,毒窜更快。先定心,把脾胃这‘中军帐’守稳!”
方子带着行伍的粗暴实用:
雄黄四钱,不水飞,捣细就行。“辟邪?老子不管。杀腐肉里的虫,比刀子刮还利索!”
苍术三钱,米泔水浸一夜,去燥。“湿毒困脾?老子加把火烤干!”
火,是高良姜,古方没写,岭南兵士的土法,暖胃止呕,立竿见影。
藿香五钱,揉烂挤汁。“要香气?老子要的是这股窜劲儿,把浊气顶出去!”
最后,拍进一把炒黑的灶心土。
“郡主说护中焦?这就是最厚的土!镇吐、敛疮、止血。
当兵的‘中焦’,不是文人那套虚的,是吃下去的别吐出来,伤口别一直淌血!”
没炼蜜,用米汤调药,战场一碗热米汤,比蜜金贵。
丸成,比郡主指甲盖还小。
“方便塞,昏迷了也能从牙关撬进去。”
没蜡壳,用猪膀胱熬的胶膜裹丸,防水,遇热即化。
“命都快没了,谁耐烦剥蜡?”
他给这药取名:定魂砂。
“名儿糙。”
陈延儒咧嘴,露出药汁染黄的牙。
“可咱们救的魂,都是刀口滚三遍、血水泡两回的糙魂。名字雅了,它不认路。”
试毒,第二步,陈延儒没让弟子记。
他把自己和那几样毒物,锁进地窖,地窖口,留一句话:
“一个时辰我没动静,下来捞人。要是我没辙……就把这窖填了,当我的坟。”
地窖里,油灯如豆。
河豚卵巢粉、箭毒木内皮末,摆粗陶碗里。
旁边是“解药”:一坛烈酒,一包金针,一把磨得飞快的小柳叶刀。
没称量,指甲挑了大概,混半碗温水,仰头灌下。
然后,他在自己胳膊上划刀子。
左臂三道,右臂三道,深浅不一。
“毒走经络,有快有慢。”
咬着布巾,额头青筋暴起,声音从牙缝挤出来。
“老子今天,就用这副臭皮囊,给它当跑道!看它先冲哪条道,看哪条道能拦住它!”
麻感先从舌尖起,像含了块冰。
旋即,左臂一道浅伤口发僵、发木。
“好!走手太阴肺经!”
低吼一声,眼疾手快。
一针扎在伤口上方穴位,狠捻。
几乎同时,右臂一道深伤口周围的肌肉,不受控地抽搐。
“足厥阴肝经也动了!够狠!”
反手又是一针。
呼吸发紧,像被扼住喉咙。
视野边缘发黑。
抓起酒坛,猛灌一大口,喷在灼热胸膛上,刺激自己清醒。
再用柳叶刀,在抽搐最厉害的伤口旁,划开十字口。
黑血,带着诡异泡沫,涌出来。
半个时辰后,地窖门被撞开。
陈延儒瘫在角落,浑身汗透,脸色灰败如死人。
双臂伤口狰狞,血已止住,银针还颤巍巍扎在穴位上。
睁着独眼,看冲进来的弟子,嘴唇翕动。
弟子附耳,只听到气若游丝,却斩钉截铁的几个字:
“河豚毒一分半……箭毒木二分……酒冲,针先于药……放血口,得开在经上……”
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他怀里,死死攥着一块里衣撕下的布。
上面炭条画着歪扭的线,标着穴位和时辰,没有札记,没有雅称。
只有一幅用命换来的、最原始血腥的毒液奔袭路线与阻击点阵图。
这方子,后来叫:夺命汤。
“跟阎王手里夺命的汤。”
醒后,他啐着血沫子说。
分寸,最后一味药。
陈延儒盯上了营里的阿芙蓉膏。
库官战战兢兢:“陈爷,这……按人头配给,治重伤剧痛的,账上……”
“老子知道!”陈延儒打断,独眼一瞪。
“辽东退下来的人,不知道这玩意儿金贵?不知道沾上甩不掉?”
只要了极小一块,扔进药钵。
然后,做了件让弟子目瞪口呆的事,加了足足一倍的黄连。
又扔一把苦参。
最后,倒半碗浓黑的夜明砂(蝙蝠粪便)煎汁。
“看不懂?”看弟子们发白的脸。
“阿芙蓉是锁,能锁痛。可它把魂儿也往浑里锁。”
指着那堆苦寒污浊之物:
“黄连、苦参,极苦,醒神。痛轻了,脑子得醒着!”
“夜明砂,明目,祛瘀。老子不要他们止痛后昏睡做梦,要他们睁着眼,看清自己还活着,伤口还在长!”
熬出的膏,黑绿黑绿,气味刺鼻。
毫无“膏”的温润感。
“这玩意儿,叫醒肉贴。”
陈延儒用木片刮着膏体。
“贴上去,伤口像冰针扎、苦水泡,又凉又痛又醒脑。止不了所有痛,但能让你痛得清醒。
这痛,是活着往回走的脚步声。”
顿了顿,看着那诡异药膏。
“当兵的,命可以丢在战场。但魂,不能糊里糊涂丢在一贴止痛膏里。”
眼睛
程宗?来的时候,陈延儒正在磨刀。
磨的不是药刀,是一把缴获的倭国短胁刀,刃口泛着青灰色的光。
忍者苦无。
陈延儒接过来,两把刀并排摆着。
没用试毒石。
起身,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半大的野兔。
兔子挣扎,他单手捏住脖颈,动作熟练得冷酷。
“畜生比石头灵。”
说着,用苦无刃口,在兔子后腿轻轻一划。
一道浅痕,血珠渗出。
兔子的挣扎,十息之内变了。
先是后腿蹬踏无力、不协调。
紧接着,身体僵直,呼吸急促,眼珠蒙上灰翳。
陈延儒死死盯着,独眼一眨不眨。
“河豚的麻,混了箭毒木的僵。麻先到,僵后至。心肺先痹,血后凝。”
抓起兔子,小刀在耳尖飞快放血。
血滴得慢,颜色发暗。
“看,血已滞了。”
扔掉兔子,它已几乎不动。
转身拿起短胁差,在另一条兔腿上,同样一划。
这次,伤口红肿迅速。
兔子惨叫挣扎,却无迅速麻痹僵直迹象。
“这是寻常金刃毒,可能掺了粪污。好办。”
程宗?全程沉默。
看着这个粗野军医,用最血腥直接的方式验毒。
“你的‘眼睛’,是活物。”
他终于开口。
“活物才知死活。”陈延儒擦着手上的血。
“石头不会告诉你,毒发时是‘喘不上气’的憋死,还是‘血不流了’的憋死。
这里头,差着救命的一口气、放血的一刀方向。”
递过去三个粗布口袋,麻绳系口,没半点讲究。
“黑袋:定魂砂。觉着不对劲,心慌想吐,先塞一粒,把魂定住。”
“灰袋:夺命汤粉。真中剧毒,拌水灌,按袋上的图,找对经,下针,放血。”
灰袋上,木炭画着简陋的人形和线条。
“褐袋:醒肉贴。
外伤带毒,糊上。
疼,但保你清醒,能自己走回来。”
程宗?接过,袋子粗糙扎手,却沉甸甸的,透着踏实。
“陈医官,此番……”
“教头。”
陈延儒直接打断,独眼坦然看着对方。
“客气话省了。咱是粗人,就一句:这些药,是我拿命试过、拿血换来的方子。
不敢说救所有人,但求多抢回几个,多抢一个,将来跟倭寇算账,就多一分底气。”
在看到兔子濒死时,他独眼的冷光有瞬间的模糊,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一下衣角,一个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遥远过去的恻隐小动作。
指了指地上那只将死的兔子。
“毒也好,刀也好,杀的是命。咱们救的,不光是命,是那口‘不能白死’的气。”
程宗?重重点头,再无多言,转身离去。
粗布药袋挂在腰间,与精良佩刀撞击。
发出的声音,不悦耳,却坚实可靠。
地窖里,血腥气未散,陈延儒独自坐着。
看手臂上开始结痂的试毒伤口。
那些针扎刀划的地方,像一张张沉默的嘴。
他没写札记的习惯。
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辽东带回来的旧帕子。
浸透硝烟血气,铺在膝盖上。
用截炭条,在边缘空白处,又添了几道歪扭的线,几个只有自己懂的符号。
然后,把帕子仔细叠好,贴肉收起。
站起身,吹熄油灯,地窖陷入黑暗。
只有他独眼里,还残留着一丝光,像受伤的老狼。
冰冷,执拗。
那光里,没有悬壶济世的慈悲,没有着书立传的雅望。
只有最纯粹的、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老子偏要从阎王手里,再抠出几条命来的,蛮横不屈的生机。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