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郡主八百里加急。”
万历帝从辽东军务图中抬首,没有接。李恩躬身上前,袖口带起的风恰好吹斜烛火,那卷奏疏边沿的黄土簌簌落上龙案。
纸展开,字歪扭得像旱地里的麦秆:
赤旗开官仓,黄旗动商储,青旗百姓互助。
三池分银,各立铁账。
流民三证——粮证画押领口粮,工证核销换工钱,田证钤印兑荒地。
沿官道植桑,废墟烧砖,朽木种菇。
三年不催科。
万历的拇指停在最后四字上。墨迹未干时被匆匆卷起,在“科”字尾笔拖出一道裂痕。
他突然笑出声。
“等不及廷议了,等不起扯皮了——”他念出纸背那行小字,“这是指着朕的鼻子骂呢。”
烛火噼啪一声。
文华殿议政,午后的光斜切过丹陛,尘埃在光柱里浮沉。
叶相出列:“郡主所列,老臣以为当速行。”
“速行?”兵部尚书李化龙袖袍振开如鹰翼,“三岁稚童议政已属荒唐,今竟许流民持械垦荒——若生民变,刀锋向谁?”
李化龙袖中指尖掐得发白。靴底沾着的宣化军屯泥屑,簌簌落在丹陛上。
他昨夜刚接家书——宣府总兵以“边军缺饷”为由,扣下了拨往陕西的两万石军粮。
工部左侍郎王汝训捧出木匣:“臣试‘青砖改渠’,省料三成。此新制‘复合砖’,碎砖七成、黏土三成,抗压胜青砖两成。”匣开,砖面密布蜂巢孔洞。
户部尚书赵世卿脖颈青筋暴起:“向晋商预购三年粮?秦商银库吸晋资三十万两?此例一开,天下商贾皆可掌司农事!况去岁太仓银——”
“赵尚书。”万历声音不高。
殿内静得听见更漏滴答。一粒尘落在御案朱砂上。
皇帝望向角落。吏部尚书孙丕扬闭目而立,似在养神。
“孙卿。”
七十三岁的老臣睁眼,出列,下跪,起身时膝盖骨发出枯枝断裂声。
“老臣月前收家书。”他喉音沙哑,“富平新垦荒地四千七百亩,皆持‘红证’者所辟。书中言……今秋虽薄收,然夜半啼饥声,减矣。”
他抬头,泪纵横过沟壑:“郡主提‘工程铁券’——领赈灾工程者,押全部家产为保;‘主管押俸’——官员俸禄扣三成,工竣方发。”他解开怀中布包,捧出一块土坯,“此‘复合砖’样本,家侄随信寄来。”
砖传到御案。万历拈起——确比常砖轻,边缘整齐如刀切。
赵世卿欲言,万历抬掌。
那只手停在半空,袖上金线龙在烛光里黯了黯。
万历忆起,三个月前,天津赈灾棚。
三岁的小孙女蹲在泥地里,攥着一个老妇的手。老妇掌心裂口纵横,她把暖炉塞进去。
轿回宫路,她在黑暗里问:“他们会死吗?”
“朝廷已拨粮。”
“粮到了,人也饿死了。”她说得很轻。
一月前,东厂密报:
郡主巡耀州窑场,窑炉骤裂。众人奔逃,她逆人流上前,抓一把窑泥嗅闻。
“减三成煤,添蚌壳粉。”
三日后新砖出窑,声如磬鸣。
密报末行小字:“郡主双手皆灼泡,犹持砖示众曰:‘陕人之命,当如砖坚。’”
万历批“知道了”。此刻指腹摩挲奏疏上的黄土,却觉烫手。
“拟旨。”
万历起身时晃了晃。李恩欲扶,被眼神钉在原地。
第一道:擢顾其志为“陕西重建总理大臣”加兵部右侍郎衔,赐尚方剑,协助左光斗总领八府事宜,可便宜行事,遇急可调卫所兵助工。
第二道:赐护国智敏郡主朱徵妲密奏匣——黑檀木制,三孔锁,郡主、巡抚、按察使各持一钥,三钥齐启方可览。另赐金牌,许随时上奏,直达天听。
殿内一片吸气声。
李化龙撩袍跪地:“密奏权纵皇子亦不可轻得!郡主年仅三岁,此殊荣恐非福——”
万历走下御阶,停在他面前。
“李卿,朕问你:陕甘去年伤亡流民几何?”
不待答,转身环视:
“汉昭帝八岁识上官桀诈,唐宣宗十岁批翰林谬。朕的孙女三岁就明白——救命的事,等不起你们吵出结果。”
他拾起奏疏,拍落尘土:“这纸上每一策,都是窑炉边熏出来的。你们嫌她稚子干:政,朕嫌你们食俸数十年,还没学会‘人命关天’怎么写。”
几道旨意连夜出京。
按察副使周孔教携十三算手抵西安,当日贴黄榜四门:“举冒领赈粮者,核实赏银五两。”三日后,九颗人头悬城门。
学政佥事冯从吾于华州破庙开讲。灾民围坐,他指枯树:
“此树今岁似死,根犹在土。诸君亦如是——但留性命在,春风必再还。”
他在破庙里讲《孟子》,灾民围听,讲罢振袖,“饿死事小?胡说!仓廪实方知礼节,先活人,再教礼。”
次日,土绅捐粮赠三千石。
屯田佥事董应举赴榆林清军田。界碑立:“垦此田者,免赋三年,二十税一。”
有指挥使闯衙,左光斗掷尚方剑——鞘入柱三寸,嗡鸣不绝。
巡按御史毛羽健暗访延绥。扮粮商宿官驿,夜闻隔壁分赃。次日亮印,锁拿同知以下五人。
升堂时,知县见他坐左光斗侧,惊堂木脱手落地。
诏抵陕西时,宋应星正在修渠。
渠用“复合砖”砌成,省料四成,且排水更快。
“郡主!圣旨到了!”左光斗快步走来,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郡主朱徵妲蹲在闸顶,罗盘测水向。3岁的身量尚小,袍角垂进水流。
棚外空地上,顾其志率众官跪接圣旨。当听到“准郡主所奏”“赐金牌”“许直达天听”时,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欢呼。
太监捧金盘至渠边。朱徵妲起身,接金牌的手微微发颤,指腹触到牌面刻痕,忽然想起三个月前。
天津赈灾棚的油灯下,徐光启握着她的小手,在沙盘上画水渠走向:“水往低处走,砖要透气才不塌。”老窑工蹲在一旁,教她捏起窑泥:“蚌壳粉掺三成,砖烧出来,声如磬,硬如铁。”
“郡主,陛下还有口谕:让你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皇爷爷顶着。”
她抬头,想起老窑工的话:“砖从土里来,还要回土里去。人也一样。”
眼中映着黄土高天:“请回禀皇祖父——孙臣必不负黄土。”
黑檀密匣递上。三孔锁泛铜绿。
“爷爷懂我。”她听完旨意,只说这一句。
宋应星看她腰牌金光刺目,又看她唇上风吹裂的血口,忽然深揖,低声道:
“郡主可知,这黄土里埋着的,是大明的根。”
京师暗流
都察院有人醉书,醉书的御史伏案酣睡,案头压着一张未写完的奏疏,墨迹洇开:“郡主开商储之例,晋商捐粮十万石,实乃……”纸角被一枚陕藩王府的朱印压着,印泥尚湿。
东厂番子搜走奏疏时,袖中落下一枚腰牌,刻着“庆王府护卫”。
司礼监密档记载:九月廿六夜,李恩亲手烧奏本七份,皆言“稚女持金”。
暖阁灯下,万历批红至子时,忽掷笔。
“李恩。”
“奴婢在。”
“朕若早三十年有此胆魄,张居正那些新法……会不会就成了?”
李恩添茶,手稳如磐石:“陛下,郡主昨日信中说,新渠已灌田五百亩。”
沉默良久。
“朕是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郡主在陕西修渠时,亲手搬过砖。”
万历愣住,继而大笑。笑声在空荡殿宇回荡,惊起檐下宿鸟。
他推窗望西北。秋夜空阔,银河正横过紫微垣。
九月末的最后一道旨出宫:
“自今岁始,天下灾异奏报须列三策:一赈眼前,二防后续,三谋久安。仅乞钱粮者,考功司记劣;能因地制宜者,虽微吏可超擢。”
旨出那刻,陕西第一座“复合砖”烽燧建成。
燧卒试举火。湿柴遇新砖孔隙,轰然腾起青烟。烟柱笔直上升,撕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百里外,泾渠闸开。
水冲过新砖蜂巢般的孔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它带走废墟下某段不知名的骨头,冲向龟裂的河床。
[物件志]
1 三孔密匣
黑檀木,内衬锡层。三钥齿纹各异,缺一不可缺。后成明朝密奏制雏形。
2 复合砖模
梨木刻,一次成砖六块。现存西安碑林,背面刻“万历三十七年九月造”。
3 流民田证
桑皮纸钤巡抚印及郡主小章。背印分田图,持证者垦荒满三年,可凭此换地契。
4 郡主金牌
掌心大,刻“直奏”二字。四十年后边角磨圆,金暗如土。
那年陕地秋旱持续至冬。
但十一月勘验,新垦地反增——因“复合砖”省下窑工三千,皆转赴挖渠。
第一场雪落那日,兰州驿马再入京。
马上插青旗。
此番报:冬麦下种毕,新渠首灌区已出苗。绿意破土时,掬雪覆于嫩芽之上。雪水从指缝渗进黄土,像极了眼泪。
同一刻,京师暖阁。
万历帝将那卷沾着黄土的奏疏,轻轻压在辽东军务图上。
拇指仍停在“三年不催科”的“科”字裂痕上,这一次,裂痕里落进了一粒窗外飘来的雪。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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