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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的庭院里,夜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那道被称为“影子”的黑影,就站在私语的中央,仿佛是所有阴影的凝聚点。她的问题,没有温度,却比冬日的寒风更能刺入骨髓。
“你究竟,是谁的人?”
陆羽能感觉到,一道几乎凝为实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怀中。那里,墨玉鱼符的温润,正隔着官袍,贴着他的肌肤,也散发着独属于紫宸殿的、不容错认的气息。
【姓名】:影子
【身份】:太平公主护卫
【气运】:忠诚之刃(深紫)
【当前情感】:【绝对警惕(赤红)】、【杀意(深红)】、【疑惑(黄)】
没有一丝杂念,没有半点动摇。她的情感词条,干净得像一块磨砺了千百遍的刀石。所有的情绪,都指向一个核心——太平公主。
和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愚蠢的。与这样的人玩心计,是危险的。
陆羽的心,在这一瞬间沉静如水。他没有去看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头顶那轮残月。
“影子姑娘,你这个问题,问错了。”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闲聊家常,“我不是谁的人。我是一件工具,一把刀,或者一个算盘,看主人想用我来做什么。”
影子没有说话,但陆羽能感觉到,那股锁定他的杀意,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公主殿下,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她将我这把刀,插在了公主府的账房里。”陆羽转过头,终于迎上了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而天后娘娘,看到了这把刀,觉得还算堪用,便将它磨得更锋利了一些,好让它能更好地为公主殿下斩断麻烦。”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坦然,又有几分莫测。
“所以,你说我是谁的人?刀,是公主的刀。磨刀石,是天后的磨刀石。刀鞘,是整个公主府。我只做对公主有利的事,因为只有公主安然无恙,我这个账房先生,才能安稳地领我的俸禄。”
这番话,偷换了概念,却又逻辑自洽。他将自己与武则天的联系,从“效忠”,变成了“授权”,而授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太平。
影子沉默了。她那简单的、非黑即白的逻辑里,无法立刻剖析出这番话的真伪。但她能听懂最后一句话——“只有公主安然无恙”。
这是她唯一在乎的。
“你的身上,她的味道太浓。”许久,影子沙哑地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为我刚从她那里回来。”陆羽坦然道,“她给了我权力,也给了我枷锁。她说,如果公主府再出乱子,第一个问罪的就是我。你说,我敢不尽心吗?”
影子又沉默了片刻。
院中的风,似乎也停了。
“如果公主有任何损伤。”她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会杀了你。不管你是谁的刀。”
话音未落,那道黑影仿佛被风吹散的墨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竹林的阴影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陆羽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后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推开书房的门,一盏温暖的烛火,立刻映入眼帘。
念奴正坐在小几旁,双手托着下巴,眼皮在打架,却强撑着没有睡去。见他进来,小丫头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长史大人,您……您回来了。”
看到她,陆羽那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
“回来了。”他将怀里的鱼符和那份奏章,小心地放在书案上,然后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人,您饿不饿?奴婢去给您弄点吃的?”念奴小心翼翼地问。
“饿,快饿死了。”陆羽靠在椅背上,半开玩笑地抱怨道,“跟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说话,比跟三百个山贼打一架还累。去吧,弄点热乎的汤饼,多放点肉。”
“欸!”念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提起裙角,像只快活的小鸟,一溜烟地跑向了小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陆羽的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
他拿起那枚墨玉鱼符,在手中把玩着。这东西,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而那份关于裴炎的奏章,更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他正思索着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从门口传来。
陆羽抬头,只见太平公主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换下了一身华贵的宫装,只着一件杏黄色的常服长裙,长发松松地挽起,少了几分白日的盛气凌人,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与慵懒。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像淬了火的冰。
她走了进来,目光在书案上那枚墨玉鱼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落在了陆羽的脸上。
“我母亲,都与你说了些什么?”她开门见山,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殿下。”陆羽站起身,行了一礼。
“坐下说。”太平公主自顾自地走到主位坐下,那姿态,仿佛她才是这间书房的主人。
陆羽依言坐下,心中念头飞转。
“娘娘召见,是为今日府中之事。”他斟酌着词句,半真半假地汇报,“臣斗胆,向娘娘请罪,言及臣管教下人不严,处置事务莽撞,以致惊扰了殿下,有损公主府清誉。”
太平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倒是会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臣是公主府长史,府中的一切,自然都是臣的责任。”陆羽一脸的理所当然,“娘娘宽宏,并未深责。只是告诫臣,日后须得尽心尽力,辅佐殿下,将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再不能出半点纰漏。”
他顿了顿,拿起那枚鱼符,双手奉上。
“娘娘说,公主府事务繁杂,或需与宫中及外朝沟通。为便宜行事,特赐臣此符,以便随时向内廷请示,免得误了殿下的事。”
他绝口不提裴炎,也绝口不提“监察御史”的任命。只将这天大的恩宠,轻描淡写地,说成是方便替公主“跑腿”的工具。
太平公主盯着那枚鱼符,没有去接。
她那双漂亮的凤目,死死地看着陆羽。她不傻,她当然知道这枚鱼符的分量。母亲竟然给了他直入内廷的特权!
她心中的屈辱和警惕,再次翻涌上来。这个男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她刚用一个“内账”的枷锁套住他,母亲就反手给了他一柄能撬开枷锁的钥匙。
她感觉自己和他,就像在进行一场拔河。而绳子的另一头,站着的是她的母亲。无论她怎么用力,似乎都无法真正将这个男人,彻底拉到自己这一边。
“看来,母亲对你很满意。”许久,她才冷冷地开口。
“娘娘满意的,是殿下您愿意整饬府务的决心。”陆羽面不改色地将功劳推了回去。
太平公主忽然笑了。
那笑容,有些复杂,有些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嘲。
她发现,跟这个男人说话,你永远占不到便宜。他总能用最谦卑的姿态,说着最噎人的话,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好,很好。”她站起身,不再纠结于此,“既然母亲这么看重你,本宫自然也要人尽其才。”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丝帕,丢在了陆羽面前。
“这是你接手内账的第一笔差事。”
陆羽伸手接过,入手轻柔,带着公主身上独有的香气。他展开丝帕,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郑国公府,王勃】
王勃?
陆羽的瞳孔,猛地一缩。
初唐四杰之首,那个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代才子王勃?
他不是因为私杀官奴,被判了死罪,后遇大赦才免死,从此被官场除名,沉沦不起了吗?他怎么会和郑国公府扯上关系?又怎么会欠太平公主的钱?
“王勃此人,你也应该听过。”太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和厌烦,“他父亲的好友,曾任虢州刺史的郑仁,前些日子过世了。这姓王的,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被郑家看中,请去做了郑国公府的西席先生,教导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冷。
“三年前,他尚未出事之时,曾在我的一场诗会上大放异彩。本宫一时兴起,赏了他五百金。他倒也识趣,立下字据,说是暂借,待他日高中,加倍奉还。如今,他既然在郑国公府有了营生,这笔钱,也该还了。”
陆羽看着丝帕上的字,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百金!
这在当时,是一笔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富足一生的巨款!太平公主竟随手就赏给了一个初次见面的才子?而王勃,竟也敢接?
这不像是赏赐,更不像是借贷。
这像是一场……投资。
一场三年前,太平公主对这位天才少年的政治投资!
只是这场投资,因为王勃的意外出事,而血本无归。现在,她让自己去讨债,是真的为了那五百金,还是……
“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太平公主打断了陆羽的思绪,语气不容置喙,“三日之内,我要看到这笔钱,一文不少地,出现在我的内库里。”
她深深地看了陆羽一眼,那眼神中,带着审视,带着考验,更带着一丝警告。
“陆长史,别让本宫失望。也别让你头顶上那‘监察御史’的官帽,成了个笑话。”
说罢,她再不多言,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她竟然知道自己被任命为监察御史了!
陆羽捏着那方柔软的丝帕,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他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讨债。
这是太平公主给他的第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考验。
王勃如今是郑国公府的西席,郑家是关陇旧勋,与裴炎一党,素来同气连枝。
她这是要自己,拿着她当年的“投资凭证”,去敲山震虎,去试探郑家的反应,更是要看看,他这个被母亲寄予厚望的“监察御史”,究竟会如何处理这第一桩,牵扯到士族集团的麻烦事。
这盘棋,他还没入局,就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了两位顶级玩家,互相试探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