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陈群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他看着李玄手中那卷竹简,又看了看堂下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心中翻江倒海。
他自诩经世之才,读遍圣贤之书,所思所想,皆是王道之术,以仁德教化万民。可这竹简上所书,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术”。它不讲仁德,不谈教化,它只讲最赤裸的利益与欲望,用冰冷的数字和规则,将人性拿捏得死死的。
这套法子,阴损,却有效。
陈群甚至可以预见到,一旦施行,那三万降卒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群嗷嗷待哺的累赘,变成一部高效运转的机器,为上蔡,为主公,创造出难以估量的价值。
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震撼。
李玄合上了竹简。
“很好。”
又是这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夸奖都更有份量。
杜月儿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紧绷与煎熬,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却又死死地用指甲掐住掌心,维持着最后的站姿。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审判,还未结束。
李玄没有立刻说话,他拿着那卷竹简,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杜月儿的心上。
他的目光,穿过狰狞的面具,落在杜月儿身上。
这个女人,很有趣。
三天前,她还是一只瑟瑟发抖的惊弓之鸟,眼中只有恐惧和绝望。
三天后,她便磨砺成了一柄锋利而冰冷的刀,刀身上淬满了商贾的精明与不择手段的狠辣。
李玄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数日前,斥候传回的情报。
“上蔡县令之女杜月儿,有沉鱼落雁之容,被何曼看中,准备强纳为妾。”
他当时看到这条情报时,关注点根本不在那所谓的“沉鱼落雁之容”,而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聚宝盆】词条。
那一刻,何曼在他眼中,就已经是死人了。
这个天下,所有的名将、谋臣、美女,在他眼中都是尚未归位的藏品。他可以慢慢布局,耐心等待。但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他标记了“所有权”之后,还敢伸手染指。
何曼,那个蠢货,他看到的是一个可以掳掠的美人。
而我李玄,看到的,是一个能为我铸造帝国的钱袋子。
你动我的钱袋子,我便要你的命。
这,就是李玄的道理。简单,且粗暴。
“长文。”李玄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臣在。”陈群立刻躬身。
“此女之策,比你我的刀剑,如何?”李玄将手中的竹简,抛给了陈群。
陈群慌忙接住,触手微凉。他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郑重地对着李玄一揖到底。
“主公,此策……如同一张无形之网,可将人心欲望,尽数网罗其中。若论杀人,刀剑更快。但若论诛心,此策,远胜刀剑万倍。”陈群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臣,自愧不如。”
这不是谦辞,是实话。他陈群的学问,是如何治理一个安定的国家,是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杜月儿的这份东西,是如何从一群绝望的野兽身上,榨取出最后一滴油水。
两者,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善。”李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陈群的评价。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杜月儿身上。
“从今日起,我于军中设‘工赈司’,专司降卒劳作、计分、兑换一应事宜。”
“你,便为工赈司第一任主事。”
李玄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杜月儿的脑海中炸响。
工赈司……主事?
她不是玩物,不是奴婢,不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战利品?
她……成了一个官?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诞,以至于她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李玄看着她那副呆滞的模样,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怎么,不愿意?”
“不!民女……不!属下!属下愿意!”杜月儿一个激灵,猛地跪倒在地,因为动作太急,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属下,杜月儿,叩谢主公!”
她没有喊“将军”,而是喊了“主公”。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她家人的命,才算真正地保住了。而且,她的人生,将走向一条她从未想象过的道路。
“起来吧。”李玄的声音依旧平静,“主事,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站起身,走到杜月儿面前,将那块代表着他本人权威的木牌,重新塞回了她的手中。
“你的章程很好,但它现在还只是纸上的东西。”
“我要你,现在就去把它变成现实。”
杜月儿一愣:“现在?”
“现在。”李玄转身,向大堂外走去,“王武,点一队亲兵,护送杜主事,前往南大营。”
“遵命!”王武沉声应道。
杜月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南大营,那是安置三万黄巾降卒的地方。
让她一个弱女子,现在就去面对那三万刚刚放下武器,随时可能哗变的乱兵?
这哪里是任命,这分明是另一场更凶险的考验!
……
上蔡县城南,一片巨大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连绵不绝的营帐。
这里,就是南大营。
三万多名黄巾降卒,被圈禁于此。虽然有玄甲军在外围看守,但营地之内,依旧混乱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味和排泄物混合的恶心气味。一张张面孔,写满了麻木、绝望,和一丝被压抑的暴戾。他们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暂时臣服,但只要稍有机会,便会立刻亮出獠牙。
当李玄的帅旗出现在大营门口时,营地内的喧哗声,小了许多。
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带着敬畏,也带着恐惧。
他们忘不了,那个在战场上,一箭射杀他们心中战神“截天夜叉”的男人。
然而,今天,那个男人并不是主角。
在数百名玄甲重甲亲兵的护卫下,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入了大营。
所有降卒都好奇地看着,想知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什么大人物。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是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少女。
营地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和污言秽语。
“哈哈!这是哪来的小娘们?细皮嫩肉的!”
“李玄那家伙,还真是会享受,打到哪,玩到哪啊!”
“小美人,到爷这来,爷让你尝尝什么叫快活!”
污秽的调笑声此起彼伏,一些胆大的降卒,甚至开始朝着马车的方向拥挤,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
外围的玄甲军士兵,立刻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发出警告的呵斥,但对于这三万乱兵来说,这点威慑,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安分。
杜月儿站在车辕上,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头,听着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想逃,想躲回车厢里,躲到那个男人的身后去。
可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个立于帅旗之下的身影。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丝毫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杜月er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了。
这是她的战场。
她要么,征服他们。要么,被他们吞噬。
没有第三条路。
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污浊空气,呛得她几欲作呕,却也让她那因恐惧而冰冷的血液,重新变得滚烫。
她攥紧了手中的那块木牌。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温度。
杜月儿不再颤抖,她挺直了自己单薄的脊梁,目光从眼前那一张张或麻木、或戏谑、或贪婪的脸上,一一扫过。
她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俯瞰蝼蚁的冰冷。
她没有理会那些污言秽语,只是转身,对着身后不远处,那个早已搭建好的、简陋的高台,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当她站在高台之上,那小小的身影,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营地里的喧哗声,渐渐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想看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杜-月儿站在高台的边缘,冷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丝。
她看着下方那三万双眼睛,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那块木牌。
然后,她那清冷而又清晰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嘈杂的营地。
“从今天起,你们的命,归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