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吏的脚步声在长廊尽头消失,陈墨仍坐在原处,指尖压着《盐铁新政十二条》首页的稻种。瓷管贴着胸口,凉意渗入皮肤。他没有翻动文书,也没有唤人。片刻后,他缓缓抽出腰牌,将那枚金穗稻种轻轻放入夹层,合拢。
门外传来柳如烟的脚步,轻而稳,未至门前便停住。纸条从门缝下塞入,墨字极小:“三人已出城,沿北驿道行,扮作商队随从。千机阁已布网,候令收网。”
陈墨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一卷,灰烬飘落案面。他起身,走向侧厅。
苏婉娘已在候着,翡翠算盘搁在臂弯,珠串微动,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她递上一册新编账录:“三日盐引发放总计四万七千引,流向清晰。另有两批共计八百引,经胡商中转,标记为‘塞外皮货抵账’,目的地为阴山南麓三处互市点。”
陈墨接过,翻至末页,目光停在“烟雨绫水纹纸”一行。他抬眼:“你确认是同一批纸?”
“纹路一致,且用的是第二批染色工艺,仅在新政推行后七日调拨。”她声音平稳,却隐有警觉。
陈墨合上账册,交还:“暂不追查。明日突厥使者将至,你准备一份新政运行简报,重点列明统购统销、盐引编号、物流追踪三节,要能当庭展示。”
苏婉娘点头退下。算盘珠轻响,如雨落竹。
次日辰时,庐州总管府正厅。楚红袖已将t-9型铁犁拆解为七部件,置于红绸案上,编号清晰,接口打磨光滑。筒车模型立于侧案,水道以铜管模拟,细流循环不息。
使者阿史那拔立于阶下,紫貂披肩,腰悬弯刀,身后两名随从捧着皮匣。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却略显僵硬。
“草原连年雪灾,牛羊冻毙,粮秣告罄。”他开口,汉话流利,“可汗遣我等南来,愿以良马万匹、牛皮十万张,换购金穗稻种三千石,另求铁器匠师十人,助我修犁铸锅。”
厅内寂静。
陈墨端坐主位,未应。他抬手,楚红袖上前一步,指向铁犁部件:“此为t-9型铁犁,技枢院制式,可深耕一尺二寸,日耕十亩。每具编号登记,去向可溯。”
她旋即指向筒车:“此为水力提灌模型,配合沟渠网络,可使旱地变水田。然需测量地势、规划水道,非一人可成。”
陈墨这才开口:“贵使所求,非粮种,实为农耕之本。若仅换种子,无水利,无农训,纵有良种,亦难活苗。”
阿史那拔微微一怔。
“我可赠犁具百套,另派农技师五人,赴阴山南麓设农塾,教耕、教渠、教轮作。”陈墨语气平缓,“然需贵部先修水道,设田籍,立农官,三年内上报耕垦实数。若成,我愿逐年增援。”
厅内众人皆惊。
楚红袖悄然退后,袖中竹管微颤,机关已启——若有人试图拍照或描摹图纸,筒车水道将在三刻后断流报警。
阿史那拔低头思忖,片刻后抬头:“此……此议重大,需报可汗定夺。然贵府既有此器,可否允我等细观?”
“请。”陈墨抬手。
随从上前,欲触铁犁。楚红袖一步横出:“可看,不可碰。若损毁,按《技枢院条例》赔偿。”
使者未怒,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极淡,转瞬即逝。
接见毕,偏厅密谈。
完颜玉已在等候,皮袍未脱,脸色凝重。“阿史那拔是我族远亲,素来倨傲,今日却行礼过三,目光不敢直视。他不是为求粮来的。”
“为何?”陈墨问。
“为活路。”完颜玉低声道,“阴山以北,雪灾属实,但更紧的是,金穗稻已通过走私流入草原,不少部落已试种。可他们不懂轮作,不知防虫,去年收成不足三成。若再无技术支援,明年春荒,必生内乱。”
陈墨沉默片刻,取出腰牌,打开夹层,那枚带金丝纹的稻种静静躺着。
“赵明远能卖种,别人也能。”他摩挲着种皮,“堵不住,不如引。”
完颜玉皱眉:“你真打算输出技术?前有稻种失窃,今又授人以渔?”
“区别在于,从前是偷,现在是换。”陈墨将稻种放回,“我要他们修水利,设农塾,用我们的标准。若敢违约,断援即断粮。”
完颜玉仍疑:“可他们若学成,反噬中原?”
“那就得让他们永远学不完。”陈墨站起身,“技术是活的,我们往前走,他们只能跟着跑。若他们停,我们就断。”
完颜玉默然良久,终点头。
当夜,书房。
柳如烟呈上草案:“技术援助试点章程”初稿,共十二条,限定输出范围、监督机制、违约惩罚。末页附有密令:所有输出稻种,须混入特制纤维,遇水显纹,可通过盐引检测系统追踪流向。
陈墨阅毕,提笔在“监督方式”一栏加注:“派驻农官,须携技枢院日志,每日记录耕作数据,月报直达总管府。”
“另设‘农塾考绩’,凡结业者,须通过算筹与农事双试,方可授匠籍。”他补充,“不识数者,不授技。”
柳如烟记下,低声道:“千机阁已锁定三名逃官,现藏身于北驿道第三驿站,明日午时将换马南下。”
陈墨停笔:“再等一日。等突厥使团离境。”
“若他们趁机逃出关外?”
“那就让他们出关。”陈墨合上草案,“出关后,他们不再是内鬼,而是活饵。我想知道,他们背后是谁在接应。”
柳如烟瞳孔微缩,随即收起文书,退下。
子时,书房仅余一灯。
陈墨取出青铜腰牌,打开夹层,将一枚混入金丝纤维的稻种放入。他合上腰牌,轻叩桌面三下。
地窖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咔”声,火药库机关已重新校准。
他将腰牌收回怀中,目光落在桌角的《坤舆万国全图》上。手指缓缓移向阴山位置,停住。
窗外,一骑自北而来,马鞍侧袋露出半截文书,纸色泛黄,批注笔迹带钩,如刀刻入纸。马未停,直奔总管府西门。
守卫验符放行。
马背上的传令兵跃下,疾步而入,手中密信封口压着一枚狼头印泥。
陈墨接过,未拆。他盯着印泥边缘,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呈放射状,像是被某种金属工具强行开启后又重新封合。
他缓缓将信放在灯下,抽出腰间短刃,挑开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