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声响,陈墨未归庄园,径直调转缰绳,朝两淮制置使府邸而去。雪地车辙在他身后延伸,左轮裂痕划出的波纹渐行渐远。他掌心仍残留马鞍皮革的粗粝感,袖中怀揣的《火药配方共研录》已被慕容雪取回,此刻贴身携带的,是连夜誊写的《盐铁利弊疏》。
府门守卫认出其面容,迟疑片刻,终未阻拦。陈墨步入正厅,将文书置于案上,墨迹未干。制置使抬眼,目光扫过封皮上“户籍控盐、铁器备案、火药登记”三行小字,沉默良久。
“钦差虽押,盐铁专卖令未撤。”陈墨开口,声调平稳,“若朝廷仍视此三策为僭越,则今日之释放,不过暂缓定罪。我所求者,非赦免,而是明示天下——何为功,何为罪。”
制置使指尖轻点案角,目光落于文书末尾附着的竹简。那上面刻着八个小字:“盐铁非垄断之资,乃民生之脉。”他凝视片刻,未语,只将竹简收入袖中。
“我可代奏。”他终于道,“然兵部未必肯认。”
“三年来,淮南盐税实收增长三成,私盐贩运下降七成,铁器流入民间者九成用于农耕修渠。”陈墨取出一册薄账,“此为初步统计。若朝廷愿查,我可呈交全录。”
制置使颔首。陈墨转身离去,未谢,亦未请托。
三日后,千机阁密室烛火通明。柳如烟摊开三十余本账册,按盐场、铁坊、市集购销分类排列。楚红袖立于旁侧,手中竹尺逐一核对数据,每验一册,便在封底盖上特制印泥——遇水显“实”字暗纹。
“百姓购盐记录最难整。”苏婉娘坐在案前,指尖拨动算盘,珠声清脆,“有些村落以物易物,需折算米价、布匹、牲口,再归入统一税基。”
“那就折。”陈墨立于窗侧,手中握着一支炭笔,在纸上勾画图表,“一石盐,从盐场出仓,经转运、分销、零售,层层加税,最终到百姓手中,官税占几何,私利吞几何,必须列明。”
柳如烟抬眼:“若户部拒收?”
“不交户部。”陈墨落笔,“交镇北将军府。”
当夜,慕容雪策马出城,背负油布包裹的《淮南盐铁实录》。她未带随从,只携连弩一具,沿北境军道疾行。三日后,兵部接到密报:镇北军需官呈递民间税政实录,附言——“若此为贼,天下皆贼;若此为功,功在社稷。”
半月无音讯。
陈墨未催。每日晨起,仍巡工坊,查账目,三遍不差。他在书房案头新设一格,专存盐铁相关文书,最上一本,写着“期货试点构想”五字。
又七日,制置使遣人急召。
陈墨踏入府衙正堂,见案上摆着一枚铜印,印文清晰:盐铁总管。旁置一纸诏令,措辞谨慎——“特许陈墨总领淮南盐铁事务,协理两淮课税,试行新政,期限半年。”
“朝廷不愿破例。”制置使坐于主位,语气平静,“故不废专卖,亦不授正式官衔。此印无品级,无俸禄,唯可调阅盐铁账册,监督课税执行。”
陈墨上前,取印在手。铜质沉实,印纽为双鹤衔环,背面刻有“乾元三十七年冬”字样。他摩挲片刻,未言谢恩。
“我接此印。”他说,“非受命于朝廷,乃受命于民。盐铁之政,关乎百姓灶火,不容虚文搪塞。”
制置使微微颔首:“你欲推何新政?”
“其一,盐铁期货。”陈墨取出一纸方案,“今岁丰收,盐价必跌,来年若遇灾,盐价暴涨,百姓难承。若设期货交易,允商民预购,官府平准,可缓丰歉之患。”
堂中僚吏面露疑色。制置使皱眉:“此法从未有之。”
“火药亦未有之。”陈墨淡然,“然已定为民用,载入兵部案卷。”
“其二,工匠准入登记。”他续道,“凡冶铁、制盐之坊,工匠须备案,器械用途须申报。非为管制,乃为追责。若有人私铸兵械,一查便知源头。”
制置使沉吟良久:“期货一事,过于新奇,恐难速行。工匠登记,可试行于庐州。”
“可。”陈墨应得干脆,“但需明令:登记非禁令,备案非枷锁。凡合规者,免税一季,以示鼓励。”
“你倒是算得精准。”制置使轻叹,“既如此,我即日上奏,备案制准行,期货试点,暂列备议。”
陈墨拱手,将铜印收入袖中。
归府途中,他未走大道,转而绕行城西。陶坊废墟已无人看守,枯井边缘覆雪,他驻马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残破木牌,投入井底。
柳如烟候于庄园门口,见他归来,只道:“《风月录》新录一条——户部侍郎昨夜密会李氏管事,言及‘陈墨势大,不可纵’。”
陈墨点头,未语。
书房内,他将铜印置于案上,取下青铜腰牌,打开暗格,取出一粒金穗稻种子,轻轻放在印旁。随后展开《坤舆万国全图》,将铜印压于淮南之地。
苏婉娘送来茶盏,见状一怔:“你竟把印放在地图上?”
“此印所辖,不止淮南。”陈墨指尖划过海岸线,“今日是盐铁,明日是海运,后日是天下。”
苏婉娘默然退下。
次日清晨,陈墨召集工坊主事、账房、盐场管事三十余人,于大堂集会。他立于前方,将铜印置于案首,当众宣读工匠准入登记细则。
“凡申报者,须提交工匠名册、器械清单、生产用途。”他声音清晰,“官府三日内核查,合规者发凭证,免税一季。若查出虚报,加倍追税,并入黑名单,十年不得从业。”
有人低声议论:“若不报呢?”
“不报者,视为非法经营。”陈墨目光扫过众人,“一经查获,器械没收,主事者罚银五百两,三年内不得再开坊。”
堂中静了下来。
一名老匠人起身:“若我坊中只打锄头镰刀,也需报?”
“正是。”陈墨答,“锄头可耕田,亦可熔铸刀兵。用途不明,便是隐患。”
老匠人犹豫片刻,终点头坐下。
会议毕,众人散去。陈墨留楚红袖于堂中。
“你即刻设计登记凭证。”他说,“纸张需特制,遇水显纹,防伪。另设编号系统,每坊一码,每匠一牌。”
“可加机关。”楚红袖道,“若有人伪造,揭开封印时,暗藏火药自燃。”
“不必。”陈墨摇头,“制度若需靠机关维持,便是失败。让人不敢造假,不如让人不愿造假。”
楚红袖思索片刻,点头离去。
三日后,首张登记凭证发出。持证者为庐州城南铁器坊主,证上印有编号、匠人名录、器械清单,并盖有“盐铁总管”铜印。凭证一角,刻着一行小字:“利归于民,责归于实。”
陈墨亲赴该坊查验。坊内铁炉正熔铸犁铧,工匠赤膊挥锤,炉火映红半面墙壁。他逐一核对器械,翻阅账册,确认无误后,在凭证副本上签字。
坊主捧证而出,立于门前高声宣读条款。街巷百姓围聚,有人高喊:“若每坊皆如此,哪还有私盐私铁?”
陈墨未应,只将副本收入怀中。
当夜,他于书房重绘图表,将期货试点方案细化至月度波动预测。烛火跳动,铜印静置案头,映出淡淡光晕。他取出笔,于方案末页添上一行字:“市场如水,堵不如疏,束不如导。”
忽闻叩门声。
柳如烟入内,递上一纸便笺,无署名,仅书:“期货之议,可解丰歉之患。”
陈墨盯着字迹,良久未语。他将便笺夹入方案,合上册子,吹熄烛火。
翌日午时,制置使遣人送来兵部批文:工匠准入登记制准行,试行三月;盐铁期货试点,列入备议,待秋收后议定。
陈墨接过批文,未展读,只将其置于铜印之下。
他转身走向工坊,袖中青铜腰牌轻响,金穗稻种子在暗格中微微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