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缰在掌心磨出一道深痕,陈墨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西市陶坊残破的烟囱。晨光未散,枯井边积雪微陷,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探入袖中,指尖触到那枚残破木牌的棱角。尚未收回手,远处蹄声骤起,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一队官军疾驰而来,为首校尉翻身下马,手中令旗展开:“奉钦差之命,查陈氏私藏火药、私铸兵械,即刻拘拿主犯陈墨归案!”
护庄队闻讯涌出,刀刃出鞘。陈墨抬手止住,目光掠过校尉身后押解的囚车。车轮碾过雪地,左轮边缘裂口清晰,轨迹如波浪蜿蜒。他垂眸,袖中木牌碎片滑落,借风势坠入枯井深处。
铁链缠上双臂时,他抬眼望向庄园廊柱。柳如烟立于阴影处,三指轻点耳侧。他微微颔首,任由官兵推入囚车。
车行颠簸,陈墨靠在木壁上,闭目不语。车轮碾雪声规律起伏,左轮裂痕每转三圈便发出一声轻响。他默数至四十七次,囚车停于府衙后门。两名差役架他下车,直押入地牢。
铁门闭合,寒气扑面。他坐在草席上,手指在膝头轻叩,节奏与账目核对时一致。三遍,不多不少。
慕容雪立于府衙外三街,披风裹紧,目光锁住囚车离去的方向。她调转马头,直奔城北制置使府邸。
门吏拦阻,她不语,只将一册手札递出。封面题字刚劲:“火药配方共研录——陈墨、慕容雪合撰”。门吏迟疑片刻,入内通报。
半个时辰后,制置使召见。案上摊开火药配方,硝石、硫磺、木炭比例详尽,旁注“用于开山破石,非军用”。制置使指尖划过一行小字:“若误作兵械,反噬其主。”
“此物确可引爆,然其颗粒粗、燃速慢,装填炮膛易炸膛。”慕容雪声音冷而稳,“陈墨若欲私铸,何不改细粉、加松香?他所研者,皆为农垦、修渠所用。”
制置使沉默良久:“学子可证?”
当夜,冶铁学堂偏院灯火未熄。十名参与机关改良的学子齐聚,各自呈上手写日志。图纸、计算、试锻记录一一列明,末页皆有签名与指印。
一名学子递出册子时,指尖微颤,袖口一抹朱砂未干。慕容雪未言,只将册子收下,转身离去。
柳如烟退回千机阁密室,油灯映照墙上《风月录》残卷。她指尖划过一页,停在“陶坊三更,李府管家与黑衣人会面”一行。时间标注:昨夜子时三刻。
她取来药瓶,内盛假死药残渣。李青萝已候多时,银针探入粉末,滴入药水,片刻后纸面显出纹路:“与陶坊地窖搜出药瓶同源,皆含曼陀罗、乌头碱、蟾酥三味。”
“钦差心腹曾入陶坊。”柳如烟低语,“若他们掌握假死之术,便可伪造现场——在陈墨不知情时,将兵器藏入工坊,再‘查获’立功。”
李青萝点头:“只需一人假死,换衣扮作陈墨亲信,趁夜埋械。事后,真尸焚毁,无人知晓。”
柳如烟合上《风月录》,指尖掠过一页边缘,悄然撕下寸许纸角,藏入发髻。她起身,取来一枚空心银簪,注入药液,插回发间。
三日后,公堂开审。
钦差端坐正中,袍袖垂落,遮住手中令签。陈墨立于堂下,铁链未除。府衙内外围满百姓,窃语如潮。
“搜出火药三坛,铁胚十二具,皆刻陈氏记号。”钦差开口,“人证物证俱在,尔尚有何言?”
慕容雪出列,捧上火药手札与学子日志:“此为陈墨所研民用火药配方,非军用制式。冶铁所出铁胚,皆为农具部件,有图纸、有试用记录,可当场查验。”
钦差冷笑:“巧言令色。既为民用,为何藏于密室?”
柳如烟缓步上前,手中托盘盛着药瓶与《风月录》抄本:“昨夜子时三刻,李氏管家入陶坊,与钦差心腹密会。地窖所出假死药,与此瓶成分一致。请问——若陈墨真欲私铸,为何不以假死脱身?反留痕迹,等您来抓?”
堂上骤静。
柳如烟再进一步:“更请查验兵器埋藏之处——若为陈墨所藏,何以地底无新掘痕迹?何以铁胚无锻造火痕?何以火药坛口封泥,竟与钦差随行药箱所用同款?”
钦差额角渗汗,袖中手微抖。
陈墨此时抬头,目光扫过堂上。柳如烟指尖抚过银簪,慕容雪手按连弩机括。他未语,只缓缓颔首。
钦差猛拍惊堂木:“休得狡辩!来人,拟判——”
话未落,堂外急报声起。
“制置使亲临!持兵部勘合,命此案暂缓定谳!”
帘幕掀开,制置使步入,身后随两名兵部文书。为首者展开卷轴:“奉令复查淮南冶铁案。据报,陈氏工坊所出器械,皆登记在册,用途明晰。另,火药配方已呈兵部,定性为民用开山剂,非违禁之物。”
钦差脸色骤变。
制置使转向陈墨:“可有冤情?”
陈墨终于开口:“我所求者,非赦免,而是真相。若私铸属实,何以无锻造火痕?何以无工匠口供?何以兵器埋藏之处,泥土干燥,而三日前此地曾雨?”
他目光转向钦差:“您带来的‘证据’,埋得不够深。”
钦差猛地站起,令签落地。
制置使挥手:“暂押钦差,待朝廷复核。陈墨——无罪释放。”
铁链落地声清脆。陈墨立于堂中,未动。慕容雪上前一步,将手札交还。柳如烟指尖轻点耳侧,一如囚车旁暗号。
他接过手札,放入怀中。目光掠过堂外,雪地车辙清晰,左轮裂痕仍在。他迈步而出,靴底碾过一道深痕。
马匹已在街口等候。他抬手按上马鞍,皮革粗糙,磨过掌心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