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将批文压在铜印之下,未作停留,转身便朝工坊方向走去。阳光斜照在青石台阶上,腰牌轻碰袍角,发出细微金属摩擦声。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入主锻坊前的空地。五名持证坊主已候在场中,手中紧握登记凭证副本,神情犹疑。
他取过一份凭证,在众人面前展开。“免税一季,凭此证可免三成原料税。”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上月南坊铁炉申报后,所产犁铧成本降了两成,售价未变,利润多出一钱七分。”
一名老匠人低头翻看凭证,指尖摩挲着“利归于民,责归于实”八字,抬头问道:“若我坊小,只打镰刀锄头,也真能免税?”
“凡申报者,皆可。”陈墨将副本递还,“官府不查私产,只核用途。你报打农具,便不得私熔刀兵。一旦查出,加倍追税,十年禁业。”
人群略略骚动。片刻后,一名年轻铁匠上前接过副本,袖口微掀,露出半截刺青边缘,形如狼首。他低头记下条款,笔迹工整,落笔稍滞。
陈墨未动声色,只向身旁副手道:“传令下去,三日后设‘技术传习所’,由我工坊技师轮值授课,讲授曲辕犁铸模、筒车轴件锻造之法。学成者,可申领低息贷款,购我处改良器械。”
消息传出不过两日,庐州三乡已有三十余名铁匠登记入所。首日开课,陈墨亲临现场。讲台之上,技师拆解一具曲辕犁,逐一讲解犁壁弧度与牵引角度的关系。台下学徒低头记录,炭笔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那名袖口带刺青的年轻铁匠坐在角落,记录极细,连炉温刻度都一一标明。当技师讲到“锻打七次为佳”时,他抬笔欲记,却在“七”字末尾顿住,似在思索。
陈墨立于后排,目光扫过全场,未发一言。
与此同时,苏婉娘送来一份《淮南农具成本核算》。陈墨当夜在书房翻阅,发现曲辕犁市价中,运输与中间商加价竟占七成。次日清晨,他召集盐场管事,下令利用盐车返程空载,将改良农具直接运往三乡市集,设“农具直售点”,以成本价发售,并允农户以稻谷、桑叶、麻布折抵。
首日开张,晨雾未散,乡民已围满棚前。一具筒车转轴标价三斗米,老农颤抖着捧出粮袋,换得物件后反复摩挲,喃喃道:“若去岁有此物,田也不至于淹了。”
孩童围在犁铧旁,伸手触摸光滑的犁壁。一名少年问:“这犁能翻硬土?”
“能。”管事答,“一牛可耕十亩,省力三分。”
消息如风传开。三日内,三乡直售点共售出犁铧四十七具、筒车部件八十九件。账房连夜清点,发现实物折抵占比近六成,远超预期。
陈墨翻阅销售记录时,柳如烟悄然入内,递上一张便笺。纸上无署名,仅一行小字:“有人出五百两银,求购登记册副本。”
他指尖一顿,将纸条置于烛火之上。火焰吞没字迹,灰烬飘落案面。
“放风出去。”他抬眼,“就说登记册即将增录火药器械条目,凡申报者,可优先获得火工坊合作资格。”
柳如烟点头退下。
翌日,传习所课程照常进行。技师演示基础锻打流程,讲解模具使用与冷却节奏。但当涉及淬火环节时,仅言“依时浸水”,未提具体温度;合金配比更是只字未提,仅称“秘法由主坊掌控”。
那名刺青铁匠数次欲问,终未开口。下课后,他 lingered 在讲台边缘,试图拾起一张废弃草图,却被值守学徒拦下。
当晚,楚红袖带来新制登记凭证样本。纸张加厚,夹层嵌有薄纸,遇热三日内将显红斑。
“若有人私拆副本,欲复制内容,只需稍加温,痕迹必现。”她将凭证翻转,指腹轻压封边,“编号系统也已更新,每坊一码,每匠一牌,不可互换。”
陈墨点头:“凭证发放,仍由我亲自核验。传习所授课名单,每日报千机阁备案。”
楚红袖离去前,低声道:“那名新来学徒,未报真实籍贯,只称流落淮南。”
“知道了。”陈墨翻开名册,在“张七”二字旁轻轻画了一圈。
三日后,第二批农具直售点在邻县铺开。陈墨亲赴东乡点验货物,见农户排队长达数十丈,有人携整袋新米而来,只为换一具轻便锄头。一名妇人抱着三岁幼子,用半匹土布换得一副镰刀刃片,临走时跪地叩首。
他未扶,亦未言,只命管事加快发放速度。
归途经传习所,他下车步入。当日课程讲授筒车轴承安装。技师正演示如何校准轴心,那名刺青铁匠坐在前排,手中炭笔疾书,记录极详。
陈墨立于门侧,未惊动任何人。他见那铁匠在“轴孔直径”一栏写下“三寸二分”,却在旁标注“?”,随后用袖口轻轻擦去。
课毕,众人散去。陈墨示意值守学徒留下,低声交代几句。片刻后,那人追上铁匠,称其登记表填写不清,需补录信息。
铁匠迟疑片刻,随其折返。
陈墨悄然退至外院,柳如烟已在等候。
“千机阁线人确认,昨夜有人在城西暗市问价,欲购登记册副本,出价翻至八百两。”她低声道,“对方提及‘火药条目’,似已信了你放出的消息。”
“很好。”陈墨目光微凝,“传令下去,从明日开始,传习所授课分两级——基础班讲流程,高级班讲参数。高级班名单,由我亲自核定。”
“若那人再入?”
“让他进。”陈墨声音冷下,“但凡记录核心数据者,立即停授,驱逐出所,并列入黑名单。”
柳如烟点头,正欲离去,忽又停步:“东乡直售点今日收到一批新筒车部件,有农户反映轴心略有偏差,转动不畅。”
陈墨眉头一皱:“哪个坊所制?”
“城北李记。”
“立刻封存该批部件,调出其登记凭证。”他沉声,“查其申报工匠名录,看当日是谁当值。”
柳如烟领命而去。
当夜,陈墨重审所有已发凭证,逐一比对申报内容与生产记录。至三更,楚红袖送来新一批凭证样本,夹层磷纸已全部嵌入,试温显色效果稳定。
“我已设暗记。”她指着编号末位,“凡高级班学员凭证,末码为单数。”
陈墨点头,将样本收入抽屉。
次日清晨,传习所照常开课。那名铁匠再度出现,依旧坐在前排。基础班今日讲授农具保养,技师演示如何涂抹防锈油、清理犁沟。
铁匠低头记录,笔尖忽然一顿。他抬头看向讲台,嘴唇微动,似欲发问。
值守学徒悄然靠近。
技师正讲解至“每月保养两次为宜”时,铁匠缓缓举手:“若轴心偏差半分,是否影响耕效?”
全场静了一瞬。
技师答:“自然影响。轻则耗力,重则损田。”
铁匠又问:“若有人故意制劣,是否查得出来?”
话音未落,值守学徒已上前将其请出。
陈墨在窗外听得清楚,未动。
片刻后,柳如烟快步走来:“李记铁坊主已被拘至,其申报工匠名录中,有一人名为‘阿木’,三日前已失踪。”
“调其登记凭证。”陈墨道,“查编号末位。”
“是单数。”柳如烟声音微沉,“他报了高级班。”
陈墨起身,走向工坊库房。途中,他取出腰牌,打开暗格,取出一粒金穗稻种子,握在掌心。
库房内,封存的筒车部件整齐排列。他逐一查验轴心,发现多具存在细微偏差。调出生产日志,发现最后一批皆由“阿木”当值时铸模。
“此人未在黑名单中。”副手道,“他从未正式退所。”
“因为他根本不是来学的。”陈墨将种子放回暗格,“他是来毁的。”
他转身下令:“即刻停发李记所有补贴,查封其作坊,待查。传令三乡直售点,凡李记所产部件,一律召回。”
副手领命而去。
陈墨走出库房,阳光正照在传习所门前的石阶上。新一批学徒正排队入场,手中紧握登记凭证。
一名少年抬头问:“先生,我们学了技术,真能自己开坊?”
陈墨看着他,片刻后道:“能。但先要学会——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
少年懵懂点头。
陈墨抬步前行,袖中腰牌轻响。行至院中,他忽见那名被驱逐的铁匠立于墙角,正将一张纸条塞入竹管,欲绑于信鸽足上。
他未出声,只向值守学徒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