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楚跌入密室的瞬间,陈墨已将染血纸条按在案上,指尖压住边缘。油灯微晃,他目光扫过字迹——“北门守军换防”,墨色深浅不一,是仓促写就。他未抬头,只道:“放鹰。”
柳如烟已从香囊取出磷粉,轻洒于纸背。未显字。她收手,袖中算盘珠轻响两下——无暗记。
楚红袖则盯着那“换防”二字,忽道:“昨夜火药包上的官库纹,与兵械署印鉴一致。若北门巡丁已被替换,那纹纸便不是孤例。”
陈墨终于抬眼。火药案未冷,北门异动,如今又传来学堂骚乱的消息——三线并压,绝非巧合。
“查学堂。”他下令。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急促。一名匠塾学徒跌撞而入,手中捧着半撕的《鼓风炉图解》,声音发颤:“先生……举人们在正厅……砸书,要闭课。”
陈墨起身,未披外袍,直裰下摆扫过地面,玄铁护腕随动作轻响。他穿过回廊时,柳如烟已先行一步,指尖在《风月录》上滑动,翻至某页,忽停。
那页原为空白,她以磷粉薄扫,淡痕浮现:“经术为本,技学乱纲,宜速止于未萌。”
字迹细弱,却锋利如刀。
她合上册子,追上陈墨:“三日前,庐州知府幕僚入藏书阁,与七名举人密谈半个时辰。此后,匠塾出勤率逐日下降。”
陈墨脚步未停。他已明白——火药案是杀局,北门换防是围困,而今日学子倒戈,则是斩根。
他们要断他技术之脉。
正厅前,三十七名举人列立阶下。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图纸,墨迹未干的《水力锻锤结构图》被踩入尘土。一名带头者手持断尺,高声道:“技匠之术,辱没圣道!我等读圣贤书,岂能俯首于炉火锤砧之间!”
陈墨立于门侧,未入厅。
他抬手,示意仆从取来《坤舆万国全图》,悬于正梁之下。图幅展开,墨线清晰,西域、北疆、南海尽列其上。
他缓步登台,指向阴山一线:“诸位可知,突厥铁骑日行三百里,靠的不是四书五经,是马政与锻铁。”
无人应答。
他再指冶铁坊位置:“你们脚下的地,昨日炸死了三个人。一个叫李三柱,不识字,但会看火候;一个叫赵老夯,右手烧残,仍能校准鼓风机转速;还有一个,叫孙五斤,死时手里还攥着半张未完成的齿轮草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他们为你们的炉火添了炭,为你们的课桌铸了铁。今日你们要废其学,是忘恩,还是惧新?”
一名举人冷笑:“圣人曰‘君子不器’,我等岂能沦为匠役!”
“那你们用的笔,是谁制的?”陈墨反问,“墨,是谁研的?纸,是谁造的?连你们此刻站的青砖,也是匠人烧的。若‘器’是贱业,那你们早已满身贱物。”
人群微动。
那带头者仍不退:“技学旁门,动摇纲常!若人人习工造物,谁来读经入仕?谁来治国平天下?”
陈墨不怒,只从腰牌夹层取出一枚金穗稻种子,置于案上。
“你们封我的课,封不了活命的本事。”
他抬眼,声音沉稳:“从今日起,陈氏匠塾改名为‘匠塾工坊’,不设门槛,不问出身。凡愿习冶铁、水利、机械者,免束修,供食宿,结业后聘为陈氏工坊技吏,月俸三两起。”
厅内骤静。
那带头者脸色铁青:“你这是私设书院,触犯律令!”
“我设的是工坊,不是书院。”陈墨平静道,“工匠学技,为的是造物,不是科举。若朝廷要问,我只说——我在招工。”
他转身,不再看众人,只对身旁仆从低语:“记下今日在场者。凡撕书者,永不录用;凡静观者,留档备查;凡低头不语者——”
他目光扫过角落一名瘦弱学子,那人袖中似藏有物,指尖微颤。
“记下名字,明日送一份《齿轮传动原理》到他房中。”
仆从领命而去。
陈墨走下台阶时,柳如烟悄然靠近:“告示已拟好,我用琵琶弦拓印百份,今夜便贴满城南。”
“不必全城。”陈墨道,“只贴贫巷、码头、铁匠铺后巷。要找的不是读书人,是肯动手的人。”
苏婉娘此时从侧廊走来,眉间隐忧:“若士族上奏弹劾,说你聚众谋逆……”
“他们若敢告,我就把冶铁坊伤亡名册、火药案官库纹纸、还有今日举人联名书——一并送进京。”陈墨淡淡道,“看是他们的‘圣道’硬,还是我的‘实证’硬。”
苏婉娘默然。
楚红袖从暗处走出,手中拿着一张刚拓的告示。她忽然道:“若真能招来寒门子弟,倒可建‘轮训制’——白日做工,夜间学技,三年成师。”
“就按你说的办。”陈墨点头,“明日我亲自写一份《匠吏章程》,列明晋升、薪俸、专利分成。”
他停顿片刻,又道:“再加一条——凡技改有功者,可携家眷入陈氏庄堡,授田二十亩。”
柳如烟眸光微闪:“这等于是给工匠立户籍了。”
“不是立户籍。”陈墨望向地图,“是重新定义‘民’。”
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庐州城,缓缓移向城南贫巷、码头、铁匠聚居区。
“他们说技学乱纲。那我就让这‘乱纲’之学,养活十万户人。”
厅内,那名瘦弱学子仍立于角落。他袖中藏着一张草图——鼓风炉进气口改良设计,是他熬了三夜画成的。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走,只低头看着自己沾着炭灰的鞋尖。
忽然,一张纸飘落脚边。
是告示。
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聘为技吏”四字,久久未动。
陈墨已走至院中,抬头望天。追风隼盘旋于云层之下,尚未降落。北门方向,无鹰讯。
他转身,对楚红袖道:“调三组机关人守西渠入口。火药案虽了,但暗道未清。”
“是。”
“再令匠塾所有图纸,即刻转移至地下密库。新图用暗码重绘,只有通过算学测试者,才能解码。”
“若有人偷学?”
“那就让他们学。”陈墨淡淡道,“学不会的图,才是最好的屏障。”
柳如烟站在廊下,手中琵琶弦轻颤。她刚拓完最后一份告示,正欲收起,忽觉指尖一凉。
弦上沾了水。
她抬头,天未雨。
再看,是一滴血,从檐角滑落,坠在弦上,缓缓晕开。
她抬头望去,屋脊之上,一名夜巡匠人正扶着瓦片,手臂划破,血顺袖口滴下。
那人未叫痛,只朝她点头,继续巡行。
柳如烟低头,血珠沿弦滑至琴槽,渗入暗格。
那里,藏着一份未拓出的告示底版,墨迹未干。
她手指一拨,算盘珠响,记下时辰:寅正三刻。
窗外,第一张告示被风卷起,掠过巷口,落在一堆煤渣之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在煤堆旁,伸手捡起。
他指尖沾泥,却反复摩挲着“聘为技吏”四字,嘴唇微动,似在默读。
远处,追风隼振翅,向北门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