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隼的影子掠过府衙朱漆大门时,陈墨正将一枚烧结不均的盐砖碎块塞进袖囊。那碎块棱角割着腕内软肉,他没躲,只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断面——这是第101章盐场事故的残渣,如今成了他袖中唯一的物证。
苏婉娘站在阶下,商队货箱已装妥。她没说话,只将拓印的告示底版裹进油布,塞进一筐生丝夹层。陈墨点头,抬步登阶。
府衙大堂,三十七名举人分列东西。他们手中捧着《弹劾疏》副本,纸页翻动声如秋叶坠地。主位上,赵明远端坐不动,袍袖垂落,遮住半幅案几。他目光扫来,陈墨只作未见,径直走到堂中,从腰间取出一卷纸,轻轻摊开。
“此为《匠吏章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用工契书三十七份,皆已备案。工坊招工,非授经义,不取束修,纯为雇佣。若诸位执意称其为书院,那请指出——哪一条款,载有四书章句?”
举人中一人起身,面皮泛青:“你设工坊,诱士子执锤弄火,形同皂隶!圣人曰‘君子不器’,岂可令读书人沦为匠役?”
陈墨抬眼,不怒不争:“诸位所用湖笔,出自何人之手?”
那人一怔。
“砚台何人所磨?府衙青砖,何人所烧?”陈墨再问,声调未变,却如凿石落锤。
他抬手,仆从抬上一方官窑砖,正面刻着编号,背面留有烧制匠人的指印。另一人捧上一支湖笔,笔杆末端刻着“张四九制”四字。最后一张图纸被铺在案上——鼓风炉改良图,右下角绘着一组齿轮暗码,与地下密库图纸加密系统一致。
“器非贱,造器者非卑。”陈墨指尖点在匠名上,“若无匠人,圣贤书何以成册?官衙何以立基?你们读的每一本书,走的每一条路,住的每一间屋,哪一件,离得开‘器’?”
堂上静了一瞬。
西侧一名老举人颤声而起:“纵有小利,岂可废读书之本?若人人务工,谁来治国?谁来平天下?”
陈墨未答,只从腰牌夹层取出一枚金穗稻种子,置于案上。那种子泛着淡金光泽,饱满如粟。
“此稻亩产六石,今冬已养活三万流民。”他声音沉下,“请问老先生,是三万张吃饭的嘴重要,还是您案头一本《孟子集注》重要?”
老举人嘴唇抖动,说不出话。
陈墨环视众人,目光如尺,一寸寸量过每一张脸:“你们说我在乱纲?不,我是在救纲。纲常不在书里,在百姓能吃饱的碗里。”
他袖中微动,《骑兵战术手册》一角悄然滑出,又被他轻轻压回。他继续道:“阴山战报可曾读?突厥锻铁炉日夜不息,马蹄铁月产三千!而我大胤,连边军刀剑都需旧铁回炉——你们不斥官府无能,反来责我救弊?”
东侧一名举人猛然站起:“冶铁坊藏兵械之机,实为私铸!前有李三柱案,今有火药爆炸,你欲效王莽、董卓故事乎?”
陈墨冷笑:“所出皆为民用——农具、盐锅、水车构件,皆有账目可查。若要查,我账本随时可呈。倒是你们——可曾查过突厥铁骑日行三百里,靠的是什么?是四书五经,还是马政与锻铁?”
那人语塞。
赵明远终于开口:“陈氏工坊,未报工部,未纳税籍,岂非私设?”
“工坊非书院,不授经义,不录生员。”陈墨平静道,“工匠学技,为的是造物,不是科举。若朝廷要问,我只说——我在招工。庐州百姓要吃饭,要农具,要水车,我便雇人做。这难道也犯了王法?”
堂上一片死寂。
一名举人低头翻《弹劾疏》,指尖微微发抖。另一人攥着纸角,指节发白。他们原以为能以“圣道”压人,却不料对方以实证步步紧逼,将“君子不器”的道德高地,一寸寸拆解成砖瓦泥灰。
陈墨从袖中取出那块盐砖碎块,放在金穗稻种子旁。
“此为盐场废料,烧结不均,遇水即散。”他道,“我陈氏盐引登记系统启用后,此类劣砖已绝迹。若诸位关心民生,不妨去查查——过去三年,多少百姓因劣盐中毒?多少商户因假砖亏本?而今日你们弹劾的,正是杜绝此事的源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明远:“知府大人,若这叫‘败坏纲常’,那请问,何为纲常?是纸上空谈,还是百姓活命?”
赵明远脸色铁青,却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差役跌撞而入,手中捧着一块布帛,声音发颤:“大……大人,北门守军换防,新来的巡丁……佩刀纹样与突厥近卫相同!”
堂上哗然。
陈墨袖中《骑兵战术手册》滑落半寸,他未去扶。目光却已落在那布帛上——一角染血,纹样正是突厥狼头部族标记。
他缓缓抬手,将金穗稻种子收回腰牌,指尖在青铜外壳上轻轻一扣。硝酸甘油小瓶的冰凉触感透过布料传来,他不动声色。
“看来,”他声音低沉,“有人比我们更急着证明——技学,关乎生死。”
他转身欲走,忽听赵明远在背后低喝:“陈墨!此事未结,你不得离府!”
陈墨停步,未回头。
“大人。”他淡淡道,“若北门真有突厥细作混入,您觉得——是继续审我这个‘乱纲’之人,还是先调兵封锁城门?”
堂内无人应答。
他迈步出堂,阳光刺眼。追风隼在空中盘旋一圈,振翅向北。
他抬手,指尖掠过腰牌,一枚金穗稻种子悄然滑入掌心。另一只手,握住了袖中那块染血的布条。
布条一角,狼头纹样在光下泛着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