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城北陶坊的残垣在微光中如枯骨般耸立。陈墨伏身于断墙之后,指尖轻触地面,泥土尚存余温——方才那道黑影坠地时激起的尘土还未完全落定。他未回头,只将一枚金穗稻种子压进掌心,随即松开,任其滚入墙角沟渠。
水声细不可闻,但种子入水后并未沉底,反而在某一段渠面上微微打旋,像被无形之手托住。
“东侧三丈。”他低声道。
柳如烟已解下琵琶,十指翻飞,数根银弦自琴槽滑出,缠绕上断壁残柱,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弦丝极细,却绷得笔直,一旦有人踏足埋伏圈,震动便会沿弦传至她指尖。
“追风隼呢?”陈墨问。
“已在空中。”完颜玉从暗处走出,左耳裹着皮巾,气息略显滞涩。他取出一支骨笛,横于唇间,吹出一串短促音符。远处天际,一点黑影盘旋而下,双翼展开如墨云压境。
“它看见了。”完颜玉道,“一个人,右靴缺角,正往南走。”
陈墨点头。那鞋印是柳如烟用磷粉显影所得,与钦差幕僚画像完全吻合。此刻对方已换装乞丐,披着破絮混入流民群,但追风隼能识人步态、辨衣褶反光,即便藏身尘土,也难逃鹰眼。
“火药还有多久引爆?”他问。
“寅正。”楚红袖的声音从暗渠出口传来。她刚自冶铁坊外围勘查归来,袖口沾着湿泥,“引线藏在灌溉渠底,通向地下暗道口。三桶,每桶约二十斤,若全数炸开,整个东坊工棚都会塌陷。”
陈墨眯眼望向东侧渠岸。那里埋着火药,也埋着杀局。若他此刻派人拆除,必惊动对方耳目;若放任不管,半个时辰后便是血肉横飞。
他从腰牌夹层取出一枚铜牌,翻至背面——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横贯其上,是他三日前亲手刻下的内应标记。而昨夜那封无字血信上的指印,竟与这裂痕完全重合。
有人在用他的暗记传递假令。
“不是嫁祸。”他忽然说,“是试探。”
柳如烟侧目。
“若真要栽赃我,该用更隐蔽的方式。血指印暴露得太刻意,反而像在逼我现身。”陈墨将铜牌抛给柳如烟,“把这枚丢在火药桶旁,位置要显眼。”
“你要他亲手点燃?”
“我要他以为自己赢了。”
柳如烟嘴角微扬,将铜牌收入袖中。她转身时,琵琶弦已在指间绷紧,随时可化为杀器。
完颜玉再度吹响鹰笛,追风隼振翅南掠。陈墨紧随其后,足尖点地无声,每一步都避开松动的石板。他们穿街绕巷,避开元宵未熄的灯笼,最终停在城南废窑外。
窑口塌陷半边,内里漆黑如渊。一道火光在深处闪动,映出人影轮廓——那人蹲在地上,正往火折子上涂抹油膏,动作谨慎,似怕提前引燃。
“是他。”完颜玉低声确认。
陈墨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他取出腰牌中的硝酸甘油试剂,滴于指尖,再轻轻抹在唇边。若有毒烟逸散,唇部会立即刺痛。确认无异后,他才缓缓靠近。
柳如烟已悄然绕至窑后,从香囊中倾出些许磷粉,洒于地面。磷光微闪,显出一串足迹——此人来时走的是东侧小径,去路却未明。
“他在等信号。”陈墨低语。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三声短促锣响——是巡丁换岗的时辰到了。
那人猛然抬头,目光如鹰扫视四周。下一瞬,他似察觉什么,迅速收起火折,贴墙潜行,直奔冶铁坊方向。
“追。”陈墨下令。
四人分作两路,陈墨与柳如烟沿渠而行,楚红袖与完颜玉自高处掩护。追风隼再次升空,在云层边缘盘旋,羽翼划破晨雾。
寅正前一刻,那人抵达东渠。火药桶藏于渠底凹槽,上方覆以浮土与枯草。他蹲下身,拨开伪装,目光扫过桶身,确认无误后,伸手探入怀中。
柳如烟此时已伏于上游断桥之下,手中琵琶弦连着一枚铜铃——正是昨夜从尸身搜出的“影”字铃。她轻轻一扯,铃声轻响,如风过林。
那人警觉回头。
柳如烟立刻改弦易调,奏出一段急促音节——这是陈墨与她约定的“密令”暗号:事成之后,持信物至北门领赏。
那人眼神微动,迟疑片刻,终是起身,沿渠向东。他脚步加快,显然已被诱饵吸引。
陈墨藏身于渠岸石堆之后,手中握着一根细竹管,管端插入土中,另一端含于口中。他闭目凝神,借竹管感知地底震动。当脚步声逼近火药桶位置时,他缓缓睁开眼,向柳如烟打出手势。
三。
二。
一。
那人弯腰,伸手去拾那枚刻有“影”字的铜牌。火折子滑落掌心,跌入干草堆。
轰——!
火光冲天而起,气浪掀翻渠岸石板,热风裹挟着碎木与焦土横扫四方。那人尚未起身,便被烈焰吞没,惨叫只发出半声,便化作灰烬坠地。
陈墨伏地不动,双臂护头,耳中嗡鸣不止。待烟尘稍散,他才缓缓抬头。
火势仍在蔓延,但火药桶已尽数炸毁,再无后患。远处传来巡丁呼喊,脚步声由远及近,显然已被惊动。
“走。”他低喝。
四人迅速撤离,借着晨雾掩护退回陈府密道。刚入地室,柳如烟便从袖中取出一枚未烧尽的纸片——是火药包内层残留,边缘焦黑,但中心尚存一线完整。
“这纸……”她递向楚红袖。
楚红袖接过,迎光细看,忽然瞳孔一缩:“有纹。”
纸上浮现出极细的波纹,如同水波涟漪,层层叠叠,非民间造纸所能有。
“官库防伪纹。”她沉声道,“这是军械库特供火药。”
陈墨接过纸片,指尖抚过纹路。昨夜那枚血指印、钦差幕僚的鞋印、影子杀手的铃铛、如今这官造火药——线索已连成一线,直指一人。
但他未言。
只将纸片收入腰牌夹层,与金穗稻种子并置。
完颜玉靠墙喘息,右耳皮巾渗出血丝。他方才吹笛时旧伤复发,气息不稳,导致追风隼一度偏离轨迹。此刻鹰隼停于横梁,羽翼微颤,眼中映着未散的火光。
楚红袖检查机关无误后,悄然退至密室角落。她左臂义肢内藏十二枚透骨钉,此刻已重新上弦,随时可发。
柳如烟则取出翡翠算盘,指尖拨动珠串,计算撤离路线耗时。她香囊中的磷粉已用尽,需尽快补给。
陈墨立于《坤舆万国全图》前,将一枚新制铜牌置于“冶铁坊”位置。铜牌背面,那道裂痕依旧清晰。
他未察觉,柳如烟正盯着他右手——那指尖边缘,有一道极细的灼痕,是方才爆炸时飞溅的火星所留。皮肤微红,尚未起泡,但若不处理,三日内必溃。
“要涂药吗?”她问。
陈墨摇头,目光仍锁在地图上。
“还有一处暗道。”他忽然说,“北口虽毁,但西渠未查。”
楚红袖立即取出图纸铺开,手指划过地下水流向标记。
“西渠通向盐井。”她道,“若有人想从井底潜入……”
话未尽,门外忽传急促敲击——三长两短,是耶律楚楚的暗号。
陈墨转身,手已按上腰间玄铁护腕。
柳如烟吹灭油灯,室内陷入黑暗。
敲击声再度响起,节奏微变——三短一长,紧急。
陈墨启门,耶律楚楚踉跄而入,左袖撕裂,手中紧攥一张染血纸条。
“北门守军……换防了。”她喘息道,“新来的……不是巡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