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一场连绵的秋雨刚过,紫禁城的琉璃瓦被洗得油亮,宫道两旁的梧桐叶带着尚未褪尽的绿意,被雨水打落了一地。启祥宫暖阁内,窗棂半掩,雨意未散,室内却暖融融的,龙涎香在熏笼里袅袅升起,氤氲出一片宁静的假象。
金玉妍斜倚在铺着暗纹软垫的榻上,膝上搭着一条绣着暗金龙纹的薄毯,手中随意翻着一卷《通典》。她的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纸面上,而是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院中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眼神幽深而冷冽。
永琪被禁足,名声受损;永璇沉溺丹青,荒废学业;永瑆熔鹤铸钱,坐实了“吝啬荒唐”的骂名。如今,挡在永珹面前的明面上的障碍,已一一被她扫清。永珹年已长成,到了该选侧福晋的年纪,朝堂与后宫都在悄悄打量——这位风头正劲的四阿哥,将来会不会就是储君?
就在这时,素云轻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封密函,神色略显凝重:“娘娘,朝鲜(李朝)来使,已到京中。”
金玉妍翻过一页书,声音淡淡:“李朝?新王登基不过两年,倒是消息灵通。”
素云垂首:“是。李朝使者此次带来的贡品丰厚,还……还带来了一位贡女,说是特意为四阿哥挑选的侧福晋人选,请皇上和娘娘过目。”
“侧福晋人选?”金玉妍指尖一顿,书页发出一声轻响。她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倒是会选时候。”
她当然明白李朝新王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年金氏一族在李朝失势,她远嫁大清,如今却在大清后宫站稳脚跟,儿子永珹又深得圣宠。李朝新王一直怕她记仇,担心她日后借大清之势报复李朝,便想借着“送贡女”的由头,攀上永珹这条线,讨好金玉妍,修复两国关系。
若是寻常后妃,或许会念在“同乡”“同族”的情分上,对这位贡女多几分照顾,甚至真的考虑让她做永珹的侧福晋,以显示自己不忘本。可金玉妍不是寻常后妃。
她心中冷笑——李朝?她早就在心里与那个地方恩断义绝。更何况,她隐约记得,前世李朝曾送过一位贡女入侍永珹,那女子温婉柔顺,却心机深沉,极会在永珹面前挑拨他与自己的关系,说她苛待宫人、干预朝政、心狠手辣,久而久之,竟让永珹对自己生出了隔阂。等到永珹失势,那位贡女又迅速倒向新宠,落井下石,毫不留情。
这一世,她怎么可能再让同一个人,同一个局,重演一次?
“把人带进来。”金玉妍合上书卷,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素云躬身退下。
不多时,暖阁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两名宫女扶着一位身着李朝服饰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身量纤柔,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一双眼睛似水含烟,顾盼之间带着几分怯意,正是那种最容易让男人心生怜惜的模样。
她身上的韩服色彩淡雅,绣着细致的云纹,腰间系着长长的飘带,整个人看起来温顺而娴静。一进暖阁,她便按照李朝礼仪,盈盈下拜,用略带生硬的汉语道:
“朝鲜女子金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金玉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一瞬,心中杀意骤然翻涌。
是她。
纵然隔了一世,纵然这张脸比记忆中年轻了几岁,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前世那位“温柔善良”的李朝贡女。前世,她就是披着这副柔弱无害的皮囊,在永珹耳边日夜吹风,最终让母子之间生出难以弥补的裂痕。
金玉妍心中冷笑连连:李朝新王倒是会挑人,把这么一个“祸根”送到她面前来,还打着“给四阿哥选侧福晋”的幌子,妄图用一个女人,拴住永珹,也拴住她。
“抬起头来。”金玉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冷意。
那贡女依言抬头,眼底水光潋滟,怯生生地与金玉妍对视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一副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模样。若是换作旁人,见她这副模样,怕是早已心生怜惜。
金玉妍却只觉得一阵恶心。
她太清楚,这种女人最擅长用眼泪和柔弱做武器。她们不会亲自下手害人,却会在你最信任的人耳边,一点点磨掉你的耐心,毁掉你的名声,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众矢之的。
“你叫什么名字?”金玉妍问。
“回娘娘,”贡女轻声回道,“小女……金妍儿。”
“金妍儿?”金玉妍唇角微勾,笑意却冷得刺骨,“倒是和本宫同姓。”
她心中冷笑更深——连名字都没改,看来李朝新王是真的把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暖阁内一时静得可怕,只听得窗外雨滴落在梧桐叶上的声音。素云站在一旁,察觉到金玉妍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心中暗暗心惊,却不敢出声。
金玉妍打量了金妍儿片刻,忽然开口:“你可知,你来大清,是做什么的?”
金妍儿连忙跪下,恭声道:“小女……是奉我国王之命,来侍奉四阿哥的。若能得贵妃娘娘和皇上垂怜,选作四阿哥侧福晋,是小女的福分。”
她说得极是谦卑,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演练,既不显得贪图富贵,又处处暗示自己“愿意为四阿哥付出一切”。
金玉妍心中杀意渐浓,脸上却缓缓绽开一抹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福分’。”
她转头对素云道:“你说,这样的人,配不配做四阿哥的侧福晋?”
素云心中一惊,忙躬身道:“这……奴婢不敢妄言。”
金玉妍轻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金妍儿身上,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告诉李朝使者——”
她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本宫的儿子,轮不到他指手画脚。这等腌臜东西,也配做四阿哥的侧福晋?”
金妍儿脸色瞬间煞白,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金玉妍:“娘娘……”
金玉妍懒得再看她一眼,挥手道:“来人!”
门外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应声而入,躬身候命。
“把她拖下去。”金玉妍冷声道,“乱棍打死。”
这一句“乱棍打死”,如同晴天霹雳,在暖阁内炸响。
金妍儿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娘娘……小女……小女做错了什么?求娘娘饶命,求娘娘……”
她想爬到金玉妍脚边求饶,却被两名嬷嬷一把拖了起来。她拼命挣扎,裙摆被扯得凌乱,发簪也掉落在地,乌发散乱,狼狈不堪。
“娘娘饶命!小女真的是一片真心,求娘娘开恩……”金妍儿哭喊着,声音凄厉,带着绝望。
金玉妍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冷冷道:“拖下去。”
两名嬷嬷不敢怠慢,立刻将金妍儿拖出暖阁。很快,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棍击声,夹杂着金妍儿断断续续的惨叫,听在耳中,令人不寒而栗。
素云脸色发白,心中一阵发紧。她知道娘娘心狠,却没想到,对一位远道而来的贡女,竟也下手如此决绝。
金玉妍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一片冰寒。
前世的账,她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前世毁了永珹,也毁了她。这一世,她绝不会给她任何机会。斩草,必须除根。
不多时,一名嬷嬷进来禀报:“娘娘,人……已经断气了。”
“拖去乱葬岗。”金玉妍淡淡道,“别脏了本宫的地。”
“是。”嬷嬷领命而去。
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熏笼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素云忍不住开口:“娘娘,李朝使者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交代?”金玉妍冷笑,“他也配让本宫交代?”
她放下茶盏,对澜翠道:“澜翠。”
一直候在暗处的澜翠连忙上前,躬身:“奴才在。”
“你去一趟驿馆,”金玉妍声音冷得几乎要结冰,“告诉李朝使者——”
她一字一顿:
“若是再敢送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本宫就请皇上治他‘以女惑乱皇子’之罪,出兵踏平李朝!”
澜翠心中一惊,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她知道,这话一旦传出去,足以让李朝使者吓得魂飞魄散。以女惑乱皇子,这罪名可大可小,若真被扣实了,别说一个使者,就连李朝新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澜翠领命而去后,素云忍不住低声道:“娘娘,这话……会不会太重了?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说娘娘擅议兵事,怕是……”
“皇上不会怪本宫。”金玉妍淡淡道,“他若要怪,也只会怪李朝不知好歹。”
她太了解弘历的脾气了。对大清有利的,他会默许;对大清颜面有损的,他会震怒。李朝此举,明面上是讨好,暗地里却有干预皇子内宅之嫌,若是真让这个贡女留在永珹身边,将来生出什么事端,责任算谁的?
弘历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手伸进他的后宫,伸进他的皇子身边。
“再说,”金玉妍唇角微勾,“本宫不过是替皇上把话说在前头。李朝若识趣,自然会收敛;若不识趣……”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便是自寻死路。”
素云看着她冷艳的侧脸,心中一阵寒意,却也不得不佩服——娘娘这一手,既除了心头大患,又借机敲打了李朝,还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
驿馆内,李朝使者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怎么还没消息?”他眉头紧锁,对身旁的随从道,“那位金贵妃娘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随从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大人,启祥宫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贵妃娘娘要亲自见见贡女。”
“亲自见?”使者眼中闪过一丝喜意,“那是好事啊!只要金贵妃娘娘点头,四阿哥侧福晋的位置,就十有八九是妍儿姑娘的了。”
他想起临行前新王对自己的嘱托,心中便一阵激动。只要这次能攀上四阿哥这棵大树,李朝与大清的关系,就能彻底稳住,他也能在朝中步步高升。
就在这时,驿馆的门被人推开,一名清宫太监在驿丞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神色冷肃。
“李朝使者接话。”那太监语气不善,显然带着怒气。
使者心中一紧,连忙上前躬身:“这位公公,可是启祥宫的差遣?”
太监看也不看他,冷声道:“贵妃娘娘有令——”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转述金玉妍的话:
“本宫的儿子,轮不到他指手画脚。这等腌臜东西,也配做四阿哥的侧福晋?”
使者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腿一软,差点跪坐在地上:“公……公公,这……这是何意?”
太监冷哼一声:“何意?你们送来的贡女,已被贵妃娘娘下令乱棍打死,尸体都拖去乱葬岗了。”
“什……什么?!”使者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乱……乱棍打死?”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千挑万选、精心准备的“礼物”,竟连贵妃娘娘的面都没真正攀上,就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太监继续冷冷道:“贵妃娘娘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他盯着使者,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若是再敢送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本宫就请皇上治你‘以女惑乱皇子’之罪,出兵踏平李朝!”
“以女惑乱皇子……出兵踏平李朝……”这几句话,在使者耳边回荡,仿佛一道道惊雷,炸得他魂飞魄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公……公公,这……这都是误会,误会啊!我国王绝无半分不敬之意,只是……只是想为四阿哥尽一份心……”
太监懒得听他辩解,甩袖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离去。
使者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背脊冰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不仅没能讨好金贵妃,反而可能给整个李朝招来灭顶之灾。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随从颤声问道。
使者嘴唇哆嗦着,勉强站起身来:“快……快收拾东西,连夜回国!”
他不敢再多待一刻,生怕大清皇帝真的以“以女惑乱皇子”问罪。那时候,别说他一个使者,就连李朝新王,都要被拖下水。
当晚,李朝使者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驿馆里只留下了一地凌乱的脚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消息传回李朝时,新王正在宫中与大臣议事。听完使者的禀报,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茶水四溅。
“她……她真的说,要治我们‘以女惑乱皇子’之罪?”新王声音发颤。
“是。”使者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还说,若我国再敢送类似的贡女,便请大清皇帝出兵踏平李朝。”
殿内一片死寂。
众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他们都知道,大清如今国力强盛,若真要出兵,李朝根本无力抵挡。
“糊涂!”新王狠狠一掌拍在案上,“谁让你们选那种女人的?!”
使者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反驳——那位金妍儿,明明是新王亲自点头选中的,如今出事了,却要他来背锅。
“王上息怒。”一名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此事……恐怕不只是选人的问题。金贵妃娘娘在大清后宫权势滔天,又深得皇帝宠信,她显然不愿我国插手四阿哥的婚事。这次,她是借题发挥,敲打我国。”
新王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朕本想借此修复两国关系,没想到……反而把她彻底得罪了。”
他想起金氏一族当年在李朝的遭遇,又想起金玉妍如今在大清的地位,心中一阵恐惧。
“传令下去——”新王咬牙道,“今后,凡涉及大清四阿哥和金贵妃的事情,一律不得妄动。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向大清进献女子,更不得在朝堂上妄议四阿哥的婚事。”
“是。”众臣齐声应道。
从那以后,李朝上下,对大清愈发忌惮,对金玉妍更是畏如蛇蝎。再也没有人敢提“送贡女讨好金贵妃”的话,连提到“四阿哥”三字,都要谨慎三分。
……
启祥宫内,金玉妍听着澜翠从驿馆那边打探来的消息,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连夜逃走了?”她挑眉。
“是。”澜翠躬身,“连尸首都不敢要,只留下一地狼藉。”
“算他们识趣。”金玉妍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李朝这种小国,就是欠敲打。”
素云忍不住道:“娘娘,这一次,怕是把李朝彻底得罪了。”
“得罪?”金玉妍冷笑,“他们当年抛弃金氏一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她放下茶盏,眼中寒光闪烁:“再说,与其让他们在背后搞小动作,不如让他们知道,本宫不是好惹的。”
素云心中暗暗叹息——娘娘这是把所有的旧账,都记在心里了。
金玉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净的天空,心中一片冷然。
前世,她被李朝抛弃,被大清后宫的女人们踩着往上爬,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儿子圈禁的下场。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金氏孤女,而是手握权柄、能左右他人生死的嘉贵妃。
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和永珹的人,任何想利用他们的人,她都会一一清除。
“娘娘。”素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四阿哥那边……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觉得娘娘太过狠厉?”
金玉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被冷意覆盖:“他不会知道。”
她转头吩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宫中若有人敢妄议,一律杖毙。”
“是。”素云和澜翠齐声应道。
金玉妍重新坐回榻上,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地浮现出前世永珹被逼至绝境的模样——众叛亲离,形单影只,眼中满是失望与怨怼。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决绝。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在永珹耳边说她一句坏话。她要让永珹知道,无论外面有多少诱惑和挑拨,只有她这个额娘,才是真正站在他身边的人。
至于那些妄图插足他们母子之间的人——
她唇角微勾,笑意冰冷。
就像那位李朝贡女一样,都只配死无葬身之地。
窗外,雨终于停了,一缕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照在启祥宫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金玉妍站在窗前,背光而立,身影被拉得很长。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都要坚定。
李朝的这一次试探,成了她杀鸡儆猴的最好机会。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轻易送女人来接近永珹,也不会有人再敢小看这位来自李朝的金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