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东岸的晨雾尚未散尽,李思安率领的四千余宣武精锐,已然化整为零,如同溪流渗入沙地,消失在了广袤的丘陵与稀疏的林地里。他们抛弃了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旌旗、多余负重,只携带兵器、弓弩与三日口粮,凭借对地形的粗略了解(来自拷问俘虏和地图)与严苛的行军纪律,以远超寻常步兵的速度,向东南方向狂飙突进。
李思安很清楚,柳林渡的火光与浓烟就是最好的集结号,王琨与李存勖的大军很快就会像闻着血腥的鲨鱼般扑来。他必须抢在追兵,尤其是沙陀骑兵合围之前,抵达下一个目标——磁州。磁州不仅是昭义东南门户,屯有粮草,更重要的是,若能造成磁州震动甚至短暂易手的假象,必将极大撼动昭义根本,迫使李铁崖从邢州、潞州抽调兵力,从而彻底打乱联军的围剿部署,为这支孤军创造出一线生机,甚至……立下不世奇功。
“将军,前方十里便是‘鬼哭涧’,地势险要,是否派斥候仔细探查?”副将追上李思安,低声请示。连续急行军,即使是以悍勇着称的宣武精锐,也难免面露疲色。
李思安脚步不停,双眼扫过前方隐约可见的两道山梁夹峙的幽深谷地,冷冷道:“不必。王琨、李存勖此刻心思都在柳林渡,来不及在此设伏。传令下去,加速通过!过了鬼哭涧,休息一刻钟,饮水进食!”
他判断得没错。此刻联军注意力确实被柳林渡吸引。然而,他低估了沙陀骑兵的速度,更高估了王琨的“谨慎”所造成的时间差。
就在李思安部全力南窜的同时,李存勖率领的万余沙陀精骑,正如同银色狂潮,沿着漳水东岸的平野席卷南下。沙陀骑兵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轮换骑乘,速度远非弃步而行的宣武军可比。李存勖一马当先,素袍银甲在晨光中耀眼夺目,年轻的面庞紧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必胜的信念。柳林渡被袭,不仅仅是粮道被断,更是对他这位沙陀世子权威的赤裸挑衅!此獠不除,他李存勖何以在河东立足?何以向父王交代?何以向天下彰显沙陀铁骑的威风?
“世子,前方发现大队步行足迹,凌乱但方向明确,指向东南!” 前锋斥候飞马来报。
“好!” 李存勖精神一振,“李思安果然弃马南遁!传令,全军加速!循迹追击!郭先生,以你之见,其目标会是何处?”
郭崇韬策马紧随,略一沉吟:“世子,观其足迹,弃重就轻,必是图谋速进。东南方向,磁州首当其冲。磁州若失,昭义东南洞开,李铁崖必乱。然,磁州城坚,张敬非庸才,李思安疲敝之师,恐难骤克。其或虚张声势,实则欲绕过磁州,东窜魏博,或北返与葛从周残部呼应?”
“管他目标是何处!” 李存勖断然道,“咬住他,追上他,野战歼之!在平原之上,我沙陀铁骑便是无敌!传令,分兵两千,由你统领,斜插向磁州以北官道,阻其东窜魏博之路!其余人马,随我直追!”
“世子,分兵恐力量分散……” 郭崇韬急劝。
“无妨!李思安已是惊弓之鸟,丧家之大,能聚起多少战力?我八千铁骑,足以碾碎他!” 李存勖自信满满,不待郭崇韬再言,已挥鞭催马,率主力沿着愈发清晰的足迹,狂追而去。郭崇韬无奈,只得领两千骑转向东北。
沙陀骑兵的速度优势开始显现。至午时初,前锋已远远瞥见了宣武军后卫部队扬起的淡淡烟尘。
“追上了!” 沙陀骑兵发出兴奋的呼啸,纷纷摘弓搭箭,催动战马,准备进行骑射猎杀。
然而,李思安似乎对追兵将至早有预料。后卫部队约五百人,突然脱离大队,转身占据了一道矮坡,迅速结成圆阵,弓弩齐备,摆出了死战断后的架势。同时,主力部队再次加速,消失在前方一片更加茂密的杂木林之后。
“区区数百步卒,也想挡我铁骑?” 李存勖冷笑,正要下令冲锋,郭崇韬分兵前留下的副将提醒道:“世子,小心有诈。李思安狡诈,或于林中设伏。”
李存勖望着那片静悄悄的树林,又看看矮坡上严阵以待的宣武断后部队,冷哼一声:“便是设伏,又能奈我何?传令,前锋千骑,绕行侧翼,骑射扰敌,试探林中虚实!中军准备,一旦确认无伏,便踏平此坡!”
沙陀骑兵的执行力无可挑剔。千骑如风般散开,从两翼包抄矮坡,箭矢如飞蝗般洒向宣武军圆阵。宣武军则以盾牌拼死抵挡,弓弩还击,战斗瞬间爆发。与此同时,数支沙陀游骑小心地逼近树林边缘,向内抛射火箭,并大声鼓噪。
树林寂静,只有火箭引燃枯草的噼啪声,并无伏兵杀出。
“林中无伏!” 游骑回报。
李存勖眼中厉色一闪:“果然虚张声势!全军听令,随我踏阵!”
“吼——!”
七千沙陀铁骑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银色海啸,以李存勖为锋尖,向着矮坡上的宣武军断后部队发起了排山倒海的冲锋!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杀气冲霄而起。
矮坡上的宣武军官,望着汹涌而来的铁骑洪流,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嘶声高喊:“放箭!死战!为将军断后!”
箭雨泼洒,数十沙陀骑兵人仰马翻,但更多的骑兵瞬间冲过了短短的距离,狠狠撞入了宣武军的圆阵!长矛折断,马刀挥舞,鲜血喷溅,残肢乱飞。宣武军虽然悍勇,结阵死守,但在绝对优势的骑兵冲击下,圆阵迅速变形、破裂,被分割、淹没。战斗残酷而短暂,不过一刻钟,五百宣武断后部队,除少数重伤被俘,尽数战死。沙陀军也付出了百余骑伤亡的代价。
李存勖立马于尸山血海之中,银甲染血,望着前方那片吞噬了李思安主力的杂木林,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磁州城墙轮廓,非但没有因小胜而欣喜,反而眉头紧锁。
“世子,敌军主力已遁入林中,是否追击?” 部将请示。
李存勖没有立刻回答。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李思安留下这支断后部队,似乎过于“干脆”,就像是故意用来拖延时间、消耗追兵锐气的弃子。而且,这片树林虽然不大,但足以让骑兵速度大减,若真有埋伏……
“派斥候深入林中探查,大队于林外结阵警戒,等待郭先生消息!” 李存勖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做出了相对稳妥的决定。他毕竟不是纯粹的莽夫,追击的狂热稍退,理智开始回归。
就在李存勖于林外踌躇之时,王琨率领的昭义步卒主力,也已抵达柳林渡。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渡口化为焦土,船只栈桥的余烬未熄,粮仓仍在冒烟,守军尸体横七竖八,韩猛的首级被高悬在烧得焦黑的旗杆上。而占据渡口北岸废墟“负隅顽抗”的,不过四五百宣武军,且衣甲混杂,显然是疑兵。
“李思安主力何在?!” 王琨又惊又怒,厉声喝问俘虏。
“走……走了,天没亮就沿河东岸往南去了……” 俘虏战战兢兢地回答。
“往南?多少人?”
“总有……四五千,都轻装,走得极快……”
王琨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李思安果然金蝉脱壳!其目标真的是东南!磁州!张敬虽然已得警示,但时间如此仓促,能否守住?李存勖的骑兵追上没有?
“将军,是否立刻南下追击,与沙陀世子合围李思安?” 部将急问。
王琨盯着舆图,脸色变幻不定。南下追击?步卒如何追得上李思安的轻装疾行?即便追上,以李思安之悍勇狡诈,自己这支疲惫之师,又有几分胜算?更重要的是,柳林渡虽破,但漳水防线已现缺口,若此时葛从周残部自南岸北上,或朱温另遣奇兵渡河,后果不堪设想!李存勖年轻气盛,孤军深入,万一有失……沙陀人岂能罢休?届时昭义将同时面对朱温的怒火与河东的问责!
“不!” 王琨咬牙,做出了一个艰难但在他看来最稳妥的决定,“李思安已是强弩之末,沙陀世子万骑精锐,足以制之。我军当务之急,是稳住漳水防线!传令,立刻修复柳林渡工事,至少建立起一道稳固防线!多派斥候,南探李思安与沙陀军动向,北防葛从周!再以六百里加急,将此处详情及我军部署,飞报主公与磁州张敬将军!请张将军无论如何,坚守待援!告诉主公,末将王琨,必固守漳水,保潞州东南无虞!”
军令下达,昭义军开始忙碌地清理废墟,重建工事。王琨的抉择,从战术上看,稳固了根本防线,避免了被调虎离山。然而,这也意味着,李存勖的沙陀骑兵,将在一段时间内,独自面对李思安这条绝境中的毒蛇。而磁州的张敬,是否能支撑到援军到来,亦成疑问。
磁州,城高池深,乃是昭义经营多年的东南雄镇。守将张敬,性格刚毅,治军严谨,自接到王琨警示后,便下令全城戒严,四门紧闭,多派斥候游骑于城外巡弋。
九月四日,午时刚过。磁州北门外官道上,烟尘大起,一队约百余人的“沙陀骑兵”打马而来,人人带伤,旌旗歪斜,为首一将,满脸血污,用生硬的汉语对城上高喊:“城上守将听着!我乃沙陀世子麾下先锋秃发乌孤!我军于北面二十里遭遇李思安主力伏击,世子被困,命我等突围前来求援!速开城门,放我等进去面见张将军,商议救援之策!”
城上守军一阵骚动。沙陀世子遇伏?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守门校尉不敢怠慢,一边令人飞报张敬,一边喊道:“将军稍待,已禀报张将军!”
不久,张敬顶盔贯甲,出现在北门城楼。他目光锐利,扫视着城下这群“沙陀骑兵”,只见他们衣甲确是沙陀样式,但破损严重,血迹犹新,神色仓皇,倒真有几分苦战突围的模样。然而,张敬心中疑窦未消。李存勖万骑之众,岂能轻易被李思安数千疲兵伏击困住?就算遇伏,求援为何只派这百余人?且为何不走更近的东门或西门,偏来北门?
“秃发将军,” 张敬沉声道,“世子遇伏,详情如何?敌军兵力几何?现被困于何处?”
城下“秃发乌孤”急道:“张将军!详情容某入城后再禀!敌军诈败设伏,兵力不下五六千,皆悍勇死士!现将我世子围困于黑石峪!情势危急,请将军速发援兵!再迟恐世子有失!”
言辞恳切,情状逼真。然而,张敬注意到,这“秃发乌孤”回答时,眼神略有飘忽,且其身后骑兵,虽故作疲惫,但战马鞍具整齐,并不像经历苦战突围的样子。更关键的是,他从未听说沙陀军中有名叫“秃发乌孤”的将领!
“开城门,放吊桥!” 张敬忽然下令。
城下“沙陀骑兵”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然而,吊桥只放下了一半,城门也仅开了一条缝隙。张敬厉声喝道:“秃发将军,请先独自入城禀报!其余将士,可于城外瓮城暂歇!”
这是要分离其首脑!“秃发乌孤”脸色微变,强笑道:“张将军这是何意?莫非信不过某?救援如救火……”
“便是因为救火,才需谨慎!” 张敬打断他,手按刀柄,“李思安狡诈多端,善用诈术。本将不得不防!请将军体谅,独自入城!若果然无误,本将即刻发兵!”
“秃发乌孤”与身后骑兵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暴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这百余“沙陀骑兵”猛然从马鞍下抽出弓弩,向城头射来一阵箭雨!同时,远处丘陵后,杀声震天,数千宣武精锐如同从地底冒出,向着磁州北门猛扑而来!为首一将,双眼狰狞,正是李思安!他根本没去黑石峪,也没打算强攻城池,而是要诈开城门,一战而定!
“果然有诈!弓弩手,放箭!滚木礌石,准备!” 张敬又惊又怒,厉声指挥。幸亏他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完全中计。
箭矢如雨,从城头倾泻而下。冲在最前的宣武军顿时倒下一片。但李思安部实在悍勇,冒着箭雨,推着简陋的云梯、撞木,疯狂扑向城门。尤其是那百余名假扮沙陀骑兵的死士,更是拼死向前,试图夺取吊桥控制权或撞开未完全关闭的城门。
“金汁!火油!” 张敬连连下令。滚烫恶臭的金汁泼下,火油罐砸在云梯上燃起大火,攻城部队伤亡惨重。然而,李思安亲自督战,宣武军前赴后继,攻势一浪高过一浪,磁州北门岌岌可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磁州东面,烟尘再起,如同银色潮水般的沙陀骑兵,终于突破了心中的犹疑与那片杂木林的阻碍,在李存勖的率领下,狂飙而至!他们远远便看到了磁州城下的激战,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残破的“李”字将旗!
“李思安!纳命来!” 李存勖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挥军便从侧翼杀入战场!八千沙陀铁骑,挟着追击的怒火与被戏耍的耻辱,如同虎入羊群,狠狠撞入了攻城的宣武军侧后!
腹背受敌!李思安脸色终于大变。他万没料到,沙陀骑兵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料到张敬如此警觉,未能诈开城门。此刻,前有坚城,后有铁骑,己方久战疲敝,已是绝境!
“结阵!向南突围!” 李思安嘶声怒吼,做出了最果断也最无奈的决定。攻取磁州已无可能,唯今之计,只有拼死杀出重围,再图后计。
然而,沙陀骑兵岂会让他轻易走脱?李存勖一马当先,直取李思安中军。宣武军虽竭力结阵抵抗,但在沙陀铁骑的反复冲击下,阵型迅速崩溃,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境地。磁州城头,张敬也觑准时机,派出一支精锐从城内杀出,与沙陀军内外夹击。
这场发生在磁州城下的野战,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宣武军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意志,哪怕陷入绝境,依然死战不退,给沙陀骑兵造成了不小伤亡。但兵力、士气、体能的绝对劣势,终究难以挽回。
李思安在亲卫死战护卫下,身被数创,血染征袍,最终率领不足千残部,拼死从东南角撕开一道缺口,狼狈遁入夜色笼罩的群山之中,不知所踪。其麾下四千余精锐,大半战死沙场,余者尽数被俘。
李存勖立马于尸横遍野的战场,望着李思安消失的方向,银甲已被鲜血浸透,胸中怒火未平,却也升起一股凛然。此战虽胜,歼敌甚众,然未能擒杀李思安,且沙陀骑兵自身也折损近两千,可谓惨胜。更重要的是,经此一战,他彻底领教了李思安,乃至宣武军的悍勇与狡诈。
“传令,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将俘虏与战利品,移交张敬将军。我军……暂驻磁州城外休整。” 李存勖声音带着疲惫,对赶上来的郭崇韬道,“速将战报,分别送往晋阳与潞州。另,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与李铁崖留后,详述战况,并……请其加派向导,助我搜剿李思安残部!此獠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磁州城头,张敬望着城下开始收治伤员、清点战果的沙陀大军,心中并无多少喜悦。李思安虽败,然其凶顽,已令昭义东南震动。更让他忧心的是,经此一战,沙陀世子李存勖的兵锋与威望,已直抵昭义门户。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位年轻而锐气十足的沙陀世子,在帮助昭义击退强敌之后,又会将目光投向何处?
潞州、晋阳、汴州,几乎在同一日,接到了磁州城下这场惨烈攻防与追击战的结果。朱温震怒而又心痛,李思安这柄利剑几乎折损殆尽;李克用则对儿子的表现复杂难明,既欣慰其敢战能战,又担忧其折损过重与过早介入昭义过深;而李铁崖,在松一口气的同时,看着战报中沙陀军驻扎磁州城外的消息,双目之中,亦是阴晴不定。
中和十六年的初秋,邢州大战的余波未平,磁州城下的血战又起。李思安这条深入腹地的毒蛇,虽遭重创遁走,却也彻底搅乱了昭义东南的棋局,更在沙陀与昭义之间,埋下了一根若隐若现的刺。天下大势,在这接连的血火淬炼中,继续向着更加莫测的深渊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