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郊外的山谷里,溪流绕着一座庵堂蜿蜒而过。杏黄院墙浸在朦胧的晨雾里,青灰殿脊压着几缕流云,檐下的苍松翠柏遮天蔽日,将尘世的喧嚣隔得老远。院中香炉里余烟袅袅,几炷残香斜斜插在炉灰中,墙角的野菊开得正好,清气混着草木香,淡得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陈先如抱着炜伟跨进庵门时,殿里的诵经声刚落。木鱼敲过最后一记清脆的响,几个身着青灰僧袍的尼姑悄无声息地退出来,石阶上的露水映着她们素净的影子,转瞬便隐入回廊。不多时,念姝扶着老太太缓步走出来,老太太枯瘦的手刚搭上廊柱,目光扫见炜伟,浑浊的眼里便漾起暖意,忙不迭地招手:“我的乖孙哟!”
炜伟从陈先如怀里挣下来,小短腿噔噔噔扑到老太太膝前,仰着小脸蹭她的衣角。几人往客房走时,他却蹲在墙角不肯动了,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地上的蚁窝,瞧着黑蚂蚁扛着比身子还大的碎屑进进出出,鼻尖上沾了点泥也毫不在意。
客房里,老太太刚落座就直截了当:“这么早把孩子送来,是家里又不太平了?”
陈先如避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声音发涩:“炜伟吵着要奶奶和姑姑,我想着让他在这儿住几日,沾沾庵里的静气,诵经时也能跟在一旁,磨磨性子。”
“你和一曼又闹气了?”老太太端起茶杯,茶沫在水面浮着,半天没舍得喝一口。
“没有。”他的声音更紧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喉咙。
“炜伟,跟奶奶说,你爹是不是又跟你娘吵架了?”老太太转向孩子,语气瞬间软下来,满是疼惜。
炜伟重重点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溜圆,小嘴巴噘着:“爹打了娘,娘脸上流血了,红红的,好吓人。”
“你……”老太太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袖口上,烫得她眉头皱起。她本想发作,瞥见墙上“静修”的匾额,又硬生生把火气憋回去,只重重叹了口气,“我来这儿是求清净的,你倒好,三天两头把家里的糟心事往这儿带。若不是你爹当年给庵堂捐了那口铜钟,尼众们凭什么容我这老婆子长住?”她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炜伟柔软的头顶,“庵堂是清修地,哪能让孩子常住?况且日日吃斋念佛,他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受得住?还是让他娘带着吧,想了就来看看。”
“娘,您是不知道那婆娘……”陈先如喉结狠狠滚了滚,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日日泡在牌局里,要么把炜伟扔给仆人,要么带在牌桌旁闻那呛人的烟味,我怎能放心?就住几日,等我料理完手头的事就来接他。”
“终究不是长久法。”老太太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磕出一声轻响,“把先前的奶妈找回来吧,多给些钱,总比扔在庵里强。”
“那奶妈手脚不干净,早打发了。眼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陈先如看向窗外,松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心,“娘放心,我把炜伟放这儿,也是想给那婆娘个教训,等她知错了,我再接孩子回去。”
老太太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炜伟身上——孩子正扒着她的袖口,白净的小脸上,黑眸亮得像浸了泉水,实在惹人疼。她转头问念姝:“你看呢?”
念姝牵过炜伟的小手,笑吟吟道:“无妨。我除了早晚诵经,其余时间都在禅院,正好带小少爷在后山走走,采些野花儿种在院里,好不好?”
炜伟立刻蹦跳起来,小短腿蹬得老高:“好!姑姑带我上山玩喽!”
老太太见他这般欢实,终是松了口:“那就暂住几日吧。”
正说着,院外传来尼僧轻细的声音:“师太,有位女施主来访。”
门帘一掀,走进来的人让满室的空气都静了静——过肩的卷发衬着一身素雅的蓝花旗袍,脸廓精致,眸子秀润如水,肤光如雪,唇上一抹淡淡的桃红色,在素净的庵堂里,像一枝悄悄绽露的兰。
“少奶奶!”念姝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迎了上去。
“兰??你怎么来了!”老太太显然又惊又喜,忙拍着身边的座位,“快坐,来得正好!”
谢兰?和陈先如都没料到会在此处重逢。离婚两年,这是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相见,两人都僵在原地,空气里浮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像蒙了一层薄尘的琉璃。
谢兰?先回过神,缓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念姝,声音温软:“给娘和姑姑带了些点心,都是你们爱吃的。”
“还站着做什么?”老太太嗔怪地看了眼陈先如,“不与兰?打个招呼?”
陈先如喉间发紧,往日的恩爱像潮水般漫上来——她曾坐在他书房的窗边绣荷包,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可如今,两人近在咫尺,却隔得比远山还远。他讷讷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好久未见。”
“是啊,一晃两年多了。”谢兰?浅浅一笑,眉眼弯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炜伟,快来见见大娘。”老太太笑着招呼道。
谢兰?这才注意到陈先如身旁的孩子,心头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缓缓张开手臂,声音柔得像天边的云:“炜伟,让大娘抱抱好吗?”
炜伟仰着小脸,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片刻后,便乖乖地扑进她怀里。这一抱,谢兰?忽然想起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梦——白云绕着青山,绿油油的草地上跑着个白胖胖的男孩,她和陈先如牵着他的手,笑得眉眼弯弯……可眼前的孩子,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他,却又带着她从未参与过的陌生。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湿了眼眶,她哭世事无常,哭那些碎在风里的“白首不相离”。
陈先如看着她掉泪,眼圈也红了。他恨自己——若不是当初一念之差,怎会把好好的日子过成这般满目疮痍?他甚至荒唐地想,若能重来,他宁愿抛了这满身荣华,带她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问俗世纷争,只求与她白首相伴。
念姝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两人,鼻尖猛地一酸。想起从前,陈先如还不是商会会长,少奶奶也没走。那时的陈家多热闹啊,少奶奶总爱坐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绣帕子,陈先如忙完回来,就坐在她身边剥石榴,红玛瑙似的籽儿喂到她嘴边,惹得少奶奶笑弯了眼。 旁边的仆妇们择菜的择菜、扫院的扫院,时不时凑过来搭两句嘴,就连院子里的石榴树,年年都结了满枝红果,甜得晃人眼。
可如今呢?
这对本该白头偕老的人,终究被世事磋磨得只剩一身遗憾。从前热热闹闹的陈家宅院,早没了当年的烟火气,故人四散,新人陌路,偌大的院子,只余下满院冷清,连风掠过廊檐,都带着一股子寂寥的味道。
屋里的气氛沉得像灌了铅,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