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暴雨,来得猛烈而突然。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压得人喘不过气。密集的雨点砸在焦黑的土地和残破的建筑上,激起浑浊的水花和弥漫的土腥气。龙渊不得不暂时中止旅程,在一座半塌的桥梁涵洞下躲避。
涵洞内阴暗潮湿,空气里有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雨声在洞口外轰鸣,形成一道隔绝外界的噪音帷幕。龙渊靠在冰凉的水泥壁上,用油布裹紧身体,目光落在洞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泥土、碎屑和不知名的杂物,匆匆流过。远处,一座高压电塔的残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扭曲的钢铁骨架像一具巨大的、被遗忘的恐龙化石。
这种天气,这种孤独的、被自然伟力暂时困住的时刻,最容易让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幽灵”悄然浮现。
不知是连日的疲惫,还是这涵洞的封闭与雨声的催眠,一段极其遥远、几乎已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如同沉船残骸般浮上了意识的表面。
那不是连贯的影像,更像是一连串快速闪烁、失焦且染着诡异色调的感知片段:
冰冷、绝对平滑的合金墙壁,泛着恒定的、无影的苍白光芒。空气是经过精确过滤的,没有任何气味,温度恒定在21.5摄氏度。脚步声是均匀的、轻微的回响,来自同样穿着银灰色制服、表情平静到近乎空白的同类。视野的角落,视网膜投影上不断滑过绿色的数据流:个体生理指标、任务队列、资源分配效率、系统整体同步率……一切都被量化,被监控,被优化。
一个声音,或许是通过内部通讯频道,或许只是记忆中的幻听,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完美的合成音调说着:“……第734号情感冗余抑制疗程将于标准时0900开始。请NZ-734-09b单位前往第七净化室。目标:进一步降低对非逻辑性叙事刺激(分类:古代地球文明童话‘葫芦兄弟’片段)的神经响应强度,提升任务专注度与逻辑决策效率。”
然后是……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不是疼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细微、更令人不适的“剥离感”。仿佛意识中某些温暖、柔软、模糊的角落,被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冰冷地削去,留下的断面光滑而麻木。伴随着这种“剥离感”的,是那个童话片段在脑海中强行回放时,产生的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的“回响”——那些颜色鲜艳到刺眼的小人,那毫无战术可言的蛮干,那句不断重复的“妖精,快放了我爷爷!”……它们原本似乎能引发一点点极其微弱的、类似“有趣”或“荒谬”的波动,但在那冰冷的“净化”下,这波动也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可以被分析、可以被归类的“文化噪音数据”。
龙渊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要甩脱那记忆的寒意。洞外的雨声重新变得清晰,潮湿阴冷的空气涌入肺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长期行走和劳作而布满茧子、沾着泥污的手。这不是“新纪元”那经过基因优化、完美符合人体工程学、可以精确操控各种仪器的“工具”。这是一双会受伤、会疼痛、会因寒冷而僵硬、也会因触摸到一片柔软叶子而感到细微愉悦的、属于“自然人”的手。
“NZ-734-09b……”他喃喃低语,那个曾经代表他“个体存在”的编码,此刻听起来如此陌生,如此遥远,又如此……刺耳。
那不是他的名字。那只是一个生产序列号,一个在庞大系统中用于识别和管理的标签。
“我们……是谁?”
这个在“新纪元”绝对不会被提出的、毫无效率可言的哲学问题,如同雨滴般敲打在他的心头。在“新纪元”,答案简单而明确:我们是“新人类”,是旧文明废墟上诞生的、更高级、更理性、更完美的存在。我们是“秩序”的载体,是“效率”的执行者,是通往“完美未来”的铺路石。个体没有意义,只有作为整体功能的一部分才有价值。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龙渊——这个保留了过多“旧时代冗余”、会对“葫芦娃”产生不应有反应、最终甚至背叛了那个“完美秩序”的“异常者”,又算是什么?一个系统错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bug?
如果“我们”的定义,是建立在剥离情感、压抑个性、追求绝对统一逻辑的基础之上,那么,当他在这个“低效”、“混乱”的当下,感受到雨水的冰冷、闻见泥土的腥气、为一片顽强的新绿而微微动容时……他,还是“新纪元”定义的“我们”吗?
涵洞外的雨势渐渐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龙渊走出涵洞,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却依旧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他继续前行,脚步有些沉重。
几天后,他来到了一片地势相对平缓的区域。这里曾经可能是一个大型集镇或小型城市的边缘,如今只剩下大片被焚烧和爆炸犁过的焦土,以及零星矗立的、布满弹孔和裂痕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然而,在这片巨大的伤疤边缘,龙渊发现了一片被精心清理出来的、大约几亩见方的土地。
土地被粗糙但整齐的木栅栏围着,里面划分成规整的畦垄。畦垄里的作物长势并不算好,叶片发黄,植株矮小,显然土壤肥力贫瘠且可能还有污染。但让龙渊驻足的是,在田地中央,一个用废旧砖石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窝棚旁,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顶端,绑着一面用多种颜色的破布拼接而成的“旗帜”。旗帜在微风中无力地飘动,那些颜色——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虽然褪色肮脏,但拼接在一起的图案,依稀能看出是……几个手拉手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窝棚里隐约传出的声音。不是说话声,而是一种……调子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音苍老、沙哑,跑调得厉害,但龙渊凝神细听,勉强能辨认出那旋律和零碎的词句:
“……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龙渊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凉。那个他以为早已被“净化”、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调子,竟然在这片远离任何已知基地的废墟边缘,从一个陌生老者的喉咙里,以这样一种破碎而顽强的形式,重新响起。
他缓缓走近栅栏。窝棚里的哼唱停止了,一个瘦小佝偻、脸上布满深深刻痕的老者,警惕地探出头来。老者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眼神浑浊,但深处藏着一丝野兽护食般的凶光。
龙渊停下脚步,再次举起双手示意无害,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路过,听到歌声……好奇。”他指了指那面破布旗帜,“那是……葫芦娃?”
老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凶光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茫然、固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你……知道?”他的声音如同破风箱。
“知道一点。”龙渊点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为什么……挂这个?种地,为什么唱这个?”
老者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判断他没什么威胁,才慢慢放下锄头,靠坐在窝棚门口一块石头上。他沉默了片刻,望着那片贫瘠的田地,又望了望远处无尽的废墟,才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以前……我孙子……喜欢看。小电视,吱吱啦啦的……他就爱看这个。总唱,总比划……后来,都没了。电视没了,孙子……也没了。”
老者的声音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被时间磨砺得近乎麻木的陈述。
“就剩我一个了。在这地方……等死?不甘心。总得找点事做,找点……念想。”他指了指那面旗帜,“这些布,是从以前镇子里的裁缝铺废墟翻出来的。颜色……孙子喜欢鲜艳的。那几个小人……我手笨,缝不好,大概像那么个意思。”
他又指了指田地:“这地方,死过很多人,土是黑的,带毒。种啥,都长不好。我就想,种点什么。种子是以前家里攒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每天刨地,累,烦,有时候觉得,算了,等死吧。”
“可一抬头,看见这破旗子,听见风把它吹得哗啦响,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调子……就哼两句。”老者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废墟,“哼着哼着,就好像……有点劲了。就好像……不光是给我自己种的,也是给……给那些没了的人种的。这调子傻,我知道,那些小人也傻,可……它顶用。”
“顶用?”龙渊下意识地重复。
“嗯,顶用。”老者很肯定地点点头,虽然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顶什么用,“比发呆强,比光想着那些……吓人的事强。它让我觉得……这儿,还有点活气儿。哪怕就我一个老不死的,和这几棵半死不活的苗。”
老者不再说话,重新拿起锄头,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继续清理田垄边的杂草。他不再哼唱,但那沉默劳作的背影,和那面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的、粗陋的“葫芦娃”旗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猛烈地冲击着龙渊。
他明白了。这不是艺术,不是纪念,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化传承”。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笨拙的生存仪式。老者用他仅存的、与过去美好记忆(哪怕只是孙子看动画片的记忆)相连的碎片——那个可笑的调子,那面可笑的旗帜——作为锚点,对抗着吞噬一切的虚无、绝望和死亡的威胁。这行为毫无效率,对作物的生长可能毫无助益,但它维持了老者作为“人”而非“行尸走肉”的最后一点精神火苗。
在“新纪元”的评估体系里,这种行为会被归类为“低效情感寄托”、“非生产性文化冗余”,是需要被“优化”和“引导”的对象。但在龙渊此刻的眼中,这却是生命在绝境中绽放出的、最不可思议的韧性之花。
我们是谁?
“新纪元”说:我们是剔除错误的完美理性集合。
眼前的老者说:我是一个会哼跑调节子、会挂破布旗帜、在毒土上种下渺茫希望的、不肯死的老人。
龙渊站在栅栏外,雨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缝隙,落在那面褪色的旗帜上,落在那片病恹恹的菜苗上,落在老者佝偻的脊背上。他感到胸口有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东西在翻涌。
那东西,不是数据,不是逻辑。
它更像是一种……认同。
对这片土地上,所有不完美、不高效、充满“错误”和“冗余”,却因此才显得无比真实、无比珍贵的生命的认同。
他悄悄将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从基地带出的耐储存食物,放在栅栏边的石头上,然后转身,继续走向未知的荒野。脚步不再沉重,反而有了一种奇异的轻盈。
那个名为“葫芦”的疑问,或许永远不会有清晰的答案。
但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似乎正在重新定义着“龙渊”这个存在。
他不再是NZ-734-09b。
他也不再仅仅是来自未来的、背负着沉重使命的“龙渊”。
他正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地,成为一个……新的,未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