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日子似乎被冻得迟缓而绵长。雪一场接着一场,将小城捂得严严实实,世界只剩下黑白灰的素净轮廓,和偶尔掠过枯枝的寒鸦那一点孤影。北木小院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寂静与寒冷包裹,唯有炉火、呼吸声,以及那持续不断的、沙沙的磨木声,证明着生命与心念的搏动。
宋志学的“磨榫卯”,成了小院冬日里一道固定的风景,也成了他自我重新校准的基准线。
最初几天,是纯粹的、近乎机械的重复。量尺寸,画线,用锯子粗切出榫头雏形,然后用锉刀和砂纸,一点点将方正的木料,修整成那个预设的、精确到毫厘的凸起或凹陷。工具是陌生的,或者说,对习惯了数控机床和精密量具的他而言,这种完全依赖手感与眼力的原始方式,是陌生的回归。他的手变得笨拙,不是锯偏了线,就是锉过了头。那些看似简单的直角与平面,在追求“严丝合缝”的苛刻标准下,变得如天堑般难以逾越。一块松木边角,因为下锉稍重,榫头根部出现了细微的崩裂,宣告报废。他怔怔地看着那道裂痕,挫败感如冰冷的雪水,渗入骨髓。
秦建国偶尔会踱步过来,并不言语,只拿起报废的榫头看看,有时用手指肚刮过崩裂的边缘,摇摇头,放回去。没有责备,但那沉默比责备更重。沈念秋会在送热水时,轻轻放下一小碟自己炒的南瓜子。李刚则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做完自己的功课(现在除了劈柴、打扫,沈念秋开始教他简单的算术和更多的字),就趴在宋志学的工作台边看,偶尔忍不住小声嘀咕:“志学哥,你这锉得有点歪……” 换来宋志学更紧抿的嘴唇和更用力的动作,往往适得其反。
唯独李强,几乎从不主动指点。只有当宋志学反复尝试一个斜面仍不得法,额角渗出细汗、气息开始紊乱时,李强才会在路过时,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正在为开春后可能接的活儿准备一些通用规格的木料——拿起那块木头和锉刀,并不亲自示范,而是说:“别急着跟木头较劲。先把手腕放松,想象锉刀是顺着木头的‘脉’在走,不是你在‘削’它。你听听这声音。” 他轻轻锉了一下,发出一种均匀、绵长的“沙——”声,如春蚕食叶。“你刚才那声音,短、急、涩,是木头在‘叫疼’呢。”
宋志学怔住。他从未想过,磨木头的声音,竟也有这般学问。他学着放松肩膀,调整呼吸,努力去“听”。起初,他听到的仍是噪音,是失败的前奏。但随着一天天过去,在消耗了不知多少砂纸、手指磨出水泡又结成硬茧之后,那噪音里,似乎真的开始分离出一些不同的质感。过于急躁时,声音尖锐毛糙;用力不均时,声音断续飘忽;只有当心静下来,手臂与手腕形成一种稳定的支撑,锉刀或砂纸以最合适的角度、均匀的力度接触木面时,才会出现李强所说的那种绵长平稳的“沙沙”声。这时,指尖传来的触感也变得顺滑,木屑如极细的粉尘般落下,木材的纹理在磨削中逐渐清晰,散发出各自特有的、淡淡的香气——松木的微辛,榆木的甘醇,椴木的几乎无味却触手温润。
他开始不再仅仅盯着尺寸和直角。他触摸木料,感受不同树种的密度差异,辨认纹理的走向。松木软,易锉但也易留毛刺,需要更细的砂纸耐心收尾;榆木硬韧,下锉需更稳,但一旦磨顺了,表面会呈现出一种光滑坚韧的质感;那块深色的枣木边角最是难缠,硬度极高,纹理纠结,一不留神就容易锉出难看的坑洼,必须全神贯注,顺着它那倔强的脾气,一点一点地“说服”它。
磨到第七天,第一批十个榫头和十个卯眼终于初步完成。他忐忑地请秦建国检验。秦建国没用量具,只是随手拿起一个榫头,对着光看了看几个面的平整度,又用手指的侧面轻轻拂过边角,感受是否有毛刺或不平。然后,他拿起对应的卯眼木块,将榫头缓缓插入。起初顺利,到中段,明显感到阻滞。秦建国没有硬捅,退出来,对着光仔细观察榫头和卯眼内部,又用手指探了探。
“松木这个,卯眼里侧有处‘鼓包’,没磨净。榆木这个,榫头前端角度稍微‘翘’了,没完全按线走。枣木这个……” 他顿了顿,“严是严了,但‘杀气’太重,榫头进去像打仗,不是‘合’进去的。” 他把木料放回宋志学面前,“接着磨。不光磨平,磨准,还得磨出‘合’的意境。什么时候你觉得这榫卯不是两个分开的部件,而是天生就该长在一起,只是暂时分开了,现在重新‘团聚’,那才算入门。”
“团聚……” 宋志学反复咀嚼这个词。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些自己耗时费力打磨出的、看似规整却始终差了“一口气”的榫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精度之外,还有“气息”与“关系”。他想起琴台校平时李强说的“和气”。原来,这“和气”不仅存在于人与木之间,也存在于木与木的每一个结合处。
他没有气馁,反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他不再把这当成任务,而是一种修炼。他磨得更慢,更细。每一次下锉前,都会凝视木纹许久,仿佛在与它沟通。他会将初步打磨好的榫头和卯眼反复试装,不靠眼睛,仅凭指尖传递的阻力变化,去感知哪里还有微小的不谐,然后标记出来,做极其精细的调整。这个过程枯燥至极,有时一整天,也只为了消除那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一丝一毫的多余木料。
小院的其他人,也各自在冬日的节奏里前行。王娟的“北木叙事”整理初具雏形,她开始尝试写一些更系统的文章,不只是记录,而是试图探讨传统手艺在当代的生存逻辑与美学价值。她将初稿拿给沈念秋看,两人常在茶室低声讨论,一坐就是半天。李刚的记录本越来越厚,字迹依然稚拙,但描述愈发具体,甚至开始尝试画些简单的工具或榫卯示意图。沈念秋除了教李刚,大部分时间在整理秦建国的笔记,那些零散的句子在她心中逐渐勾连成一片深邃的森林,她开始构思一篇以“北地木作中的时间观与材料哲学”为题的论文纲要。
李强完成了琴台的蜂蜡保养。那层极薄的自然蜂蜡,经他双手耐心焐热、揉匀、反复擦拭后,深深浸入木材毛孔,并不增加眩光,只让那份温润的内敛光泽更加醇厚持久,且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蜜与木混合的暖香。琴台被郑重地覆上软布,安置在茶室一角,静候春日主人的到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雪暂歇,天色灰白。小院早早打扫一新,准备了简单的祭灶糖瓜。午后,一位不速之客叩响了木门。
来人是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时下少见的深蓝中山装,洗得发白但十分整洁,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自称姓陈,来自省城博物馆,是看到省报的文章和后续一些零星的业内交流,特意寻访而来。
秦建国将人让进茶室,沈念秋沏上热茶。陈先生举止斯文,话语不多,但句句在点。他先是对小院的环境和陈设表示了含蓄的赞赏,目光在那些半成品木料、墙上的旧工具、以及茶具木托上停留片刻。然后,他谨慎地提出,能否看看秦建国他们的作品,尤其是那件曾去北京参展的浪木,以及最近完成的琴台。
秦建国示意李强和王娟。浪木被从内室请出,依旧沉默如礁石,却又仿佛凝聚着松花江千年的波澜。琴台则被轻轻揭去软布,在并不明亮的冬日天光下,静静散发着一圈柔和的光晕。
陈先生看得极为仔细。他先是远远端详浪木的整体气势,然后凑近,几乎贴到木面上,观察水蚀风化的痕迹、木纹的走向、以及秦建国他们极有限度的清理与打磨所保留的原始质感。他看了很久,手指虚悬其上,并未触碰,眼神却越来越亮。
转向琴台时,他的态度更加审慎。他并未急于评价造型,而是先询问了木料的来历、年份,制作过程中的考量和具体工艺。李强和王娟一一作答,语气平和。当听到“浮云托月”的构思,以及为了追求“气韵通畅”而在台面与琴足衔接处所做的、肉眼几不可辨的微妙调整时,陈先生微微颔首。
“我能……用手感受一下吗?” 他征询地看向秦建国。
秦建国点头。
陈先生这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下,极其轻柔地拂过琴台弧面,从一端缓缓滑向另一端。他的手指修长,动作带着一种行家特有的稳定与敏感。拂过台面与琴足过渡的那条“不够畅”而被李强最终“盘活”的弧线时,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甚至略带震撼的神情。
他收回手,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茶室里很静,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
“秦师傅,李师傅,还有这位王同志,” 陈先生终于开口,语气比来时更加郑重,“今日冒昧来访,实在庆幸。我工作在博物馆,常年与古物打交道,看的多是历经沧桑、已然定格的‘结果’。而在这里,我看到了‘过程’,看到了‘活’的手艺,和手艺背后那份对材料的敬畏、对‘物性’与‘心性’关系的深刻理解。”
他指向浪木:“此物已非凡木,是天地与时间的合作。诸位的处理,妙在‘不夺天工’,只是帮它拂去尘埃,显露出本真面目。这需要极大的克制与洞见。” 又指向琴台:“而这琴台,看似极简,实则极难。简于形,繁于心。每一根线条的起止、转折、力度,都非随意,而是与这块老桐木的‘记忆’与‘呼吸’相契合的结果。尤其是这过渡处的处理……” 他再次看向那条弧线,“已然‘通神’。古琴置于其上,音色共鸣,想必能增三分清越,减三分躁气。这不是普通的家具制作,这是‘器以载道’的当代实践。”
如此高的评价,出自一位显然内行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之口,让王娟和李强都有些动容,连李刚也听懂了大概,眼睛发亮。秦建国却只是微微欠身:“陈先生过誉了。不过是依着老辈传下的笨法子,加上自己的一点体会,慢慢琢磨。”
“正是这‘慢慢琢磨’,最是难得。” 陈先生感叹,“如今外界风气浮躁,追求速成与噱头,许多传统工艺要么僵化守旧,要么变得不伦不类。像北木这样,既能沉下心来深研传统精髓,又能以沉静开放的心态面对当代审美与需求,做出真正有生命力、有精神内涵的东西,实属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从随身的旧皮包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秦师傅,我这次来,除了瞻仰学习,其实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省博物馆计划在明年秋季,举办一个名为‘北地匠心’的传统工艺专题展,旨在挖掘和展示我们省真正有底蕴、有活力的手工技艺。不知……北木是否愿意参与?可以提供一两件代表性作品,也可以考虑做一个小型的情景再现,展示日常的工作状态和思考。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意向,具体细节可以慢慢商榷。”
邀请来得突然。博物馆的专题展,与之前的民间展览或媒体报道,分量截然不同。那意味着一种官方的、学术层面的认可,也将面对更专业、更挑剔的目光。
王娟看向秦建国,李强也屏住了呼吸。连在角落里默默打磨榫卯的宋志学,也不由停下了手中的砂纸。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目光扫过茶室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掠过窗外的老榆树和积雪的院落,最后落回陈先生诚恳的脸上。
“陈先生,感谢抬爱。” 秦建国缓缓道,“博物馆是庄重之地,我们的东西,怕还担不起这份庄重。”
“秦师傅过谦了。在我看来,完全担得起。” 陈先生恳切道,“展览的目的,不是展示完美无瑕的古董,而是呈现手艺在当代的传承与思考。北木的故事和作品,恰恰最能体现这种‘活态传承’。”
秦建国沉吟片刻:“这事,关乎院里每个人,也关乎我们日后要走的路。容我们商量商量,年后再给先生答复,可好?”
“自然,自然。” 陈先生连忙点头,留下联系方式,又仔细收好王娟整理的简单资料,这才告辞。临走前,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茶室里的琴台和浪木,眼中满是不虚此行的满足。
送走陈先生,小院重新安静下来,但空气里却仿佛多了些什么,一种微妙的、带着重量感的涟漪。博物馆的邀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不大,却直透水底。
晚饭时,话题自然围绕着这件事。李刚最兴奋:“博物馆!那是不是全省的人都能看到咱们的东西?师父,咱们去吧!”
王娟比较冷静:“这是个好机会,能提升北木的知名度和认可度,对我们长远发展有利。但也要考虑,拿出什么作品,如何展示‘活态’,会不会打乱我们自己的节奏。”
李强皱眉思索:“要是做情景再现,人来人往的,咱还能静心干活吗?别成了耍把式卖艺的。”
沈念秋轻声说:“陈先生是懂行的。他的邀请,本身是一种极高的肯定。但去或不去,如何去,关键还得看我们自己的本心。北木的根,是在这院子里,在每天的劳作里。别被外面的热闹,晃花了眼,挪了根。”
一直沉默的宋志学,忽然开口:“师父,我觉得……可以去。” 见大家都看向他,他有些紧张,但眼神认真,“但不是去‘展示’手艺,而是去……‘呈现’一种状态。就像陈先生说的,呈现‘活态传承’。博物馆里太多死物,需要一点‘活气’。咱们可以把院子里的‘慢’、‘静’、‘琢磨’,带一点进去。哪怕只放一件作品,旁边配上师父的那些笔记片段,娟姐整理的故事,甚至……李刚的记录本,让看的人知道,这东西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这么一天天、一下下,从木头里‘生’出来的。”
他的话,让众人都是一愣。这个曾经最追逐“效果”和“概念”的年轻人,此刻提出的,却是一个回归本源、甚至有些“笨拙”的展示思路。
秦建国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慢慢吃完饭,放下筷子,才说:“志学这话,有点意思。博物馆的展台是干净的,聚光灯是亮的,但咱们的东西,是在有灰尘、有锯末、有汗味的地方长出来的。怎么把这种‘生长’的气息带过去,又不显得脏乱,是个学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事,不急。先过年。过了年,开春天暖了,心里头也敞亮了,再细商量。眼下,该干嘛干嘛。”
该干嘛干嘛。于是,晚饭后,宋志学又坐回了他的小工作凳前,拿起一块尚未完成的榫头。经过这些天的磨砺,他的动作已沉稳许多,眼神也更加专注。砂纸摩擦木面的声音,均匀而绵长,融入小院的夜色。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如无数飞舞的银尘。博物馆的邀请函,像一片分量不轻的雪花,落在了北木小院的屋顶上。它带来了一种可能的未来图景,但也带来了选择的重量与自我审视的必要。炉火劈啪,映照着每一张沉思的脸。在这个寂静的北方小年夜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正在这反复的磨砺声与飘雪的簌簌声中,悄然孕育。不是急于破土而出的躁动,而是根须在冻土之下,更加坚韧、更加耐心地,向着大地深处,默默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