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谋杀亲夫”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柳惊鸿紧绷的神经上。
熟悉的龙涎香钻入鼻腔,冰凉却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腕,让她所有后续的杀招都凝固在了半途。
柳惊鸿僵住了。
她缓缓抬眼,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衣料质感,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
萧夜澜。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敢来?
他不是应该躺在护国公府的病榻上,扮演那个为亡妻心碎欲绝、油尽灯枯的痴情种吗?
柳惊鸿猛地想抽回手,对方却握得更紧。那力道,沉稳而强悍,没有半分病弱的虚浮。
“护国公大驾光临,就不怕惊了我的‘鬼魂’?”她压低声音,话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萧夜澜没说话,只是反手一带,将她整个人拉进了怀里。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没有半分花巧,只是用尽了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柳惊鸿整个人都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混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她这才发现,他换了一身最普通的布衣,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也太用力,让她一时间忘了反抗。那根被她磨得尖锐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还好……”
许久,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后怕。
“还好,你还在这里。”
柳惊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抬起手,迟疑了片刻,终是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烫,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强健有力的心跳。可当她触到他的背脊时,却摸到了一片硌人的骨骼。
他真的瘦了。
“你看起来糟透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
萧夜澜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他松开她,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拉着她走到桌边,借着月光打量她。
“彼此彼此。”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包扎着伤处的手臂,眸色沉了下去,“疼吗?”
“小伤。”柳惊鸿不以为意地抽回手,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他,“你怎么来了?陈七说你演得很好,满朝文武都信了。”
“再演下去,就怕你真以为我殉情了。”萧夜澜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干裂的嘴唇得到些许滋润。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弛下来的倦意,“宫里的眼线今天刚撤,我便寻了个机会出来。不亲眼看看你,我睡不着。”
柳惊鸿看着他瘦削的下颌和眼底的青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饿几顿死不了。”萧夜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扯了扯嘴角,“倒是能骗过不少人,连皇帝都差点掉眼泪。赏了一堆东西,说让我节哀。”
“他该赏你一座金匾,上书‘演技卓绝’四个大字。”柳惊鸿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紧张的气氛,在这三言两语的调侃中,消散无踪。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萧夜澜看着她,问得直接。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柳惊鸿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
她沉默了。
是啊,接下来呢?
“柳惊鸿”死了,北国的“幽灵”也一同被埋葬。她自由了,可这自由,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让她一时找不到航向。
隐姓埋名,归隐田园?
她不是那种人。让她去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无异于将雄鹰关进鸟笼。
“我不知道。”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迷茫。
她看向萧夜澜,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无措。
萧夜澜的心,蓦地一软。
他见过她杀伐果断的样子,见过她巧笑嫣然的样子,也见过她冷静布局、智珠在握的样子。
唯独没见过,她这副卸下了所有铠甲,茫然无助的模样。
“那就留下来。”他朝她伸出手。
柳惊鸿看着他摊开的掌心,那上面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给人一种无比心安的感觉。
“留下来?”她不解,“以什么身份?京城里,‘柳惊鸿’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才能迎来新生。”萧夜澜的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柳惊鸿死了,可这京城里,可以多一个任何人。”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勾勒一个全新的蓝图。
“你可以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可以是一个深居简出的绣娘,也可以是……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柳惊鸿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看着萧夜澜,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在给她一个选择,他是在给她一个世界。
一个崭新的、可以任由她涂抹色彩的世界。
白日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被一种全新的、带着战栗的兴奋所取代。
她是谁?
从今天起,她可以是任何人。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我想……继续看着他们。”柳惊鸿开口,声音里重新带上了那种熟悉的、冷静的调子,“南国朝堂,北国动向,还有……将军府。”
她忘不了李氏母女那副嘴脸。
她要亲眼看着她们,是如何从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好。”萧夜澜毫不意外,甚至可以说,他早就料到了她的选择。这才是她,永远不会真正停歇的“幽灵”。
“要观察,就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和地点。”柳惊鸿的思维开始飞速运转,特工的本能被彻底激活,“不能太引人注目,又要能接触到三教九流。既要合理,又不能有太多牵绊。”
“一个寡妇。”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说完,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的笑意。
“一个外地来的寡妇。”柳惊鸿补充道,“初来京城,继承了亡夫留下的一点小产业,无依无靠,只能勉力维生。这样的身份,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什么产业?”萧夜澜饶有兴致地问。
“茶馆。”柳惊鸿的眼睛亮了起来,“没有比茶馆更适合收集情报的地方了。文人墨客谈论朝政,贩夫走卒闲聊八卦,南来北往的商客交换消息……一个小小的茶馆,就是一座京城的缩影。”
“妙。”萧夜澜抚掌赞叹,“东城有条百花巷,闹中取静,离几位言官的府邸不远,又挨着瓦市,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正好有家快要开不下去的茶馆要转手。”
他说得如此详尽,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柳惊鸿心中一动:“你早就想好了?”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萧夜澜看着她,目光深邃,“京城这么大,若你真想藏起来,我怕我找不到你。”
这句近乎示弱的话,让柳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避开他的视线,轻咳一声,继续道:“身份背景要做得天衣无缝。就叫……苏记茶馆吧。我随母姓,亡夫姓苏,是个病死的江南商人。我叫……苏惊蛰。”
惊蛰,万物复苏。
从“惊鸿”到“惊蛰”,是死亡,也是新生。
“苏惊蛰。”萧夜澜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好名字。”
他站起身,夜色已深,他不能再留。
“茶馆的事,我来安排。不出三日,‘苏老板’就可以走马上任了。”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这两日,安心养伤,顺便想想,你的这位‘苏老板’,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惊鸿看着他即将融入夜色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萧夜澜。”
“嗯?”
“你……还会再来吗?”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有些后悔了。这不像她会说的话,带着一丝她自己都陌生的依赖和软弱。
萧夜澜的身影顿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苏老板的茶馆开张,我这个‘闲散人’,自然是要去捧场的。”
说完,他的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柳惊鸿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残月。
苏惊蛰。
她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从今往后,她就是苏惊蛰了。
一个在京城东市百花巷,经营着一家小茶馆的,江南来的年轻寡妇。
这个身份,平凡,普通,淹没在京城芸芸众生之中,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可柳惊鸿知道,当她以这个身份,重新踏入京城这盘棋局时,一场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腕,嘴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