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
不是护国公府里那种混杂着名贵香料、精致而压抑的药味,而是一种更纯粹、更原始的草木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阳光晒过的干燥。
柳惊鸿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浮起,最先被唤醒的是嗅觉。
她没有立刻睁眼。特工的本能让她在未明环境下,选择先用耳朵和皮肤去感知。
很静。
没有下人刻意放轻的脚步,没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甚至没有风吹过檐角的呜咽。只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一种近乎凝固的安宁。
身上盖的被子是粗布的,有些硌人,但很干净,带着皂角洗涤后的清爽。
安全。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带着木纹的屋顶。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堪称简陋。一张方桌,两把木椅,一个半旧的衣柜,窗户上糊着最普通的麻纸,透进来的天光,将屋子照得亮堂堂。
这里不是护国公府,不是将军府,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右边小臂传来。她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素色中衣,小臂和左边脚踝都被白色的棉布细细地包扎着。
那场大火,那场精心策划的“死亡”,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真实的印记。在最后关头,从火场下的密道脱身时,一根烧断的横梁砸落,她避得虽快,飞溅的火星和滚烫的木炭还是灼伤了她。
这点痛,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比起“幽灵”这个代号所背负的累累伤痕,这点皮肉之苦,轻如鸿毛。
可也正是这点痛,在清晰地提醒她——她还活着。
以一种全新的、不为人知的状态,活着。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个面容枯槁、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他看见柳惊鸿醒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木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用眼神示意她伸出胳膊。
柳惊鸿顺从地伸出手。
老者解开她小臂上的布条,动作麻利而熟练。被火星烫伤的皮肤已经起了水泡,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泛着红。老者仔细检查了一下,从木盘里拿起一个小瓷瓶,用指尖挑出墨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处。
药膏冰冰凉凉的,瞬间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灼痛。
整个过程,老者一言不发,柳惊鸿也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是萧夜澜的人。能被他托付办这等机密之事的人,必然守口如瓶。
重新包扎好伤口,老者又端起木盘里的一碗粥。
“喝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
柳惊鸿没有拒绝,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喝着。是没有任何调味的小米粥,寡淡无味,却暖暖地滑入胃里,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
她忽然觉得,这碗粥,是她两辈子以来,吃过的最安稳的一顿饭。
老者等她喝完,收了碗,转身就走,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话。
屋子里,又只剩下柳惊鸿一个人。
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云走得很慢,时间也仿佛被拉长了。
“柳惊鸿”死了。
那个在将军府受尽欺凌的嫡女,那个在七皇子府被视作疯子的王妃,那个权倾朝野的护国公唯一的妻子,在一场大火里,化为了灰烬。
连同她一起被埋葬的,还有北国最顶尖的特工,“幽灵”。
那个从记事起就在黑暗中挣扎,双手沾满鲜血,心中只有任务和命令的工具,也随着那场大火,彻底消散了。
那么,现在坐在这里的,又是谁?
她伸出手,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这双手,曾用来格斗,用来杀人,用来布设最精密的陷阱。也曾用来描眉,用来抚琴,用来为那个男人整理微乱的衣襟。
从今往后,它又该用来做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在她心头弥漫开来。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枷锁行走了太久的囚犯,有一天,那枷锁忽然被打开了。她获得了自由,却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迈步。
接下来的两天,柳惊鸿都在这种平静中度过。
每日,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者会来为她换药,送来寡淡却能果腹的一日三餐。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打扰。
她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用来睡觉,用来感受伤口在一点点愈合时,那种细微的、带着痒意的重生。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那扇安静的门,再次被敲响。
笃,笃笃。
三声,一长两短。是她和陈七约好的暗号。
柳惊鸿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挑着菜担子的中年农夫。他皮肤黝黑,穿着打补丁的短褂,脸上带着谦卑而淳朴的笑容。
是陈七。
他没有进来,只是将担子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柳惊鸿,同时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汇报。
“王爷已‘苏醒’,但‘心病难医’,宫里和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北国那边,蝎一已经回去复命,送去的消息,和我们放出去的完全吻合。‘幽灵’的卷宗,已被永久封存。”
柳惊鸿接过油纸包,入手温热。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将军府的李氏和柳如烟来过,”陈七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快意,“被绿萼姑娘堵在灵堂前,逼着给王妃您的牌位磕了头。后来王爷‘召见’,那母女俩大概以为机会来了,结果被王爷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魂不附体,灰溜溜地回去了。”
柳惊鸿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弯。她能想象出那副场景,李氏母女那张精彩纷呈的脸,一定比戏台上的丑角还好笑。
“绿萼呢?”她问。
“那丫头是个好样的。”陈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哭得比谁都伤心,演得比谁都真。如今王爷给了她体面,在府里,谁也不敢小瞧她。”
柳惊鸿心中一暖。那个总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又无比倔强的小丫头,终究是长大了。
“王爷……”她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
“王爷很好,”陈七立刻道,“只是为了演得真,这几日确实没怎么进食,清减了不少。他让属下转告王妃,万事已妥,请您安心静养,切勿挂怀。”
说完,陈七不敢再多留,朝她躬了躬身,挑起菜担子,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柳惊鸿回到屋里,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烧鸡。
在这间连饭菜都清汤寡水的小院里,这只烧鸡,简直是无上的美味。
她知道,这是萧夜澜特意为她准备的。那个男人,心思细密至此。他知道她这几日必然食不下咽,便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告诉她——烟火人间,好好吃饭。
柳惊鸿撕下一只鸡腿,慢慢地吃着。
烤鸡的香气,混合着陈七带来的消息,在她心里发酵。
李氏的狂喜,柳如烟的嫉妒,朝臣的观望,北国的“盖棺定论”……所有人的反应,都在她和萧夜澜的预料之中。
这场“死亡”大戏,演得天衣无缝。
她成功地,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自由了。
吃完一只鸡腿,她走到那面简陋的铜镜前。
镜中的人,面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重负之后,才能拥有的,澄澈的光。
这张脸,还是柳惊鸿的脸。
可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是柳惊鸿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是谁?”她轻声问。
镜中的人,没有回答。
夜,渐渐深了。
柳惊鸿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里那种茫然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她摆脱了北国,摆脱了“王妃”的身份,可接下来呢?她要去哪里?她能做什么?
隐姓埋名,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几亩薄田,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就被她否决了。
她不是那种能安于平淡的人。她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冒险和挑战的血液。让她去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比杀了她还难受。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猫头鹰的叫声。
“咕——咕咕——”
柳惊鸿的身体,瞬间绷紧。
这不是暗号!这是真正的、野生的猫头鹰的叫声。
但紧接着,院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更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响动。像是一片叶子,落在了门栓上。
有人!
而且是绝顶高手!连那个山羊胡老者都没有惊动!
柳惊鸿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悄无声息地滑下床,从枕下摸出了一根早已藏好的、磨尖了的筷子,闪身躲到了门后。
心跳,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放得无比清晰。
她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那扇脆弱的木门。
来人是谁?萧夜澜的仇家?还是说,北国那边……并没有完全相信?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黑色的、高大的身影,如鬼魅般,闪了进来。
没有一丝风声。
柳惊鸿的眼中寒光一闪,就在对方进门,立足未稳的那一刻,她动了。
手中的尖筷,化作一道致命的寒芒,以最刁钻的角度,直刺来人的咽喉!
这一击,快、准、狠,是她身为顶级特工的本能反应。
然而,那道黑影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手腕一翻,便精准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攥住了她持着筷子的手腕。
那只手,冰凉,却有力得让她无法挣脱。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钻入她的鼻腔。
柳惊鸿的动作,僵住了。
“长进了,”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和几分戏谑的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见面就要……谋杀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