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以北三十里,棘津大营。
荀罃立在辕门外,看着眼前这支刚刚组建的“东境机动精锐”。五千甲士列阵肃立,虽然装备尚不统一,但眼神中已有锐气。作为荀氏嫡子、荀首将军的继承人,他年方二十五,正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
“将军,赵副使派人送来书简。”亲兵呈上一卷帛书。
荀罃展开,正是赵朔手书的《边地袭扰十二策》。他快速浏览,眼中渐露精光。这卷书简不仅详述了边境防御的要诀,更用了大半篇幅阐述如何“以攻代守”——小股部队越境骚扰、焚毁敌国粮草、截杀斥候信使、挑动边民冲突……每一策都狠辣精准,直指要害。
“好一个赵孟!”荀罃合上帛书,对身边副将道,“都说赵朔擅守,我看他更擅攻。这十二策若运用得当,足以让齐国边境三年不得安宁。”
副将迟疑:“将军,中军将的军令是‘固守东境,非令不得越界启衅’。这袭扰之策,恐怕……”
“军令是死的,人是活的。”荀罃澹澹道,“赵朔在条陈中说得很明白:‘防’为基础,‘备’为后盾,‘交’为关键。但若齐国真有心挑衅,单靠防守是守不住的。必须让他们知道疼,知道越境的代价,他们才会收敛。”
他望向东方,那里是齐国的疆域:“传令,从各营抽调五百精锐,组成三支‘猎齐队’,由我亲自训练。半月之后,我要看到成效。”
“将军,此事是否需禀报中军府?”
“自然要报。”荀罃嘴角微扬,“但报的时候,可以说这是‘边境巡逻强化训练’,或者说‘预防齐国小股渗透的反制演练’。至于真到了边境上怎么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亲兵领命而去。荀罃摩挲着手中帛书,忽然想起父亲荀首的叮嘱:“赵朔此人,才具过人,然心机深沉。与之共事,可用其智,但不可尽信。尤其涉及兵权,更要慎之又慎。”
“父亲多虑了。”荀罃心中暗想,“赵朔送我此策,无非是想借我之手搅乱齐境,为他暗中联络田氏创造机会。我顺水推舟,既能立功,又能卖他个人情。至于将来……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转身回帐,开始起草给中军府的军报。笔下写着“强化巡逻”、“防御演练”,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让那五百精锐,在齐境烧起第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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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秦国雍城。
秦桓公将《强秦三策》的帛书缓缓卷起,闭目沉思。章蟜跪在殿下,大气不敢出。
良久,秦桓公睁眼:“范蠡……真愿助秦?”
“臣亲眼所见,范吉射亲口承诺。”章蟜禀道,“他说三月后,会有海船载新式农具、稻种、工匠抵我东海岸。臣已派人沿海查探,确有几处天然良港,可供大船停泊。”
“条件呢?”
“眼下什么都不要,只说将来时机到时,自会派人联络。”
秦桓公冷笑:“天下岂有白得的好处?范蠡海外立国,不缺金银,他要的定非俗物。寡人猜,他要的是——乱。”
“乱?”
“中原越乱,他海外基业越稳;诸侯越弱,他越能左右逢源。”秦桓公起身踱步,“助秦强,则晋有西顾之忧;晋弱,则楚无北制之力;楚晋相争,则天下纷扰。届时他范蠡进可携海外奇技入主中原,退可据海岛称雄一方。好算计!”
章蟜迟疑:“那君上之意是……”
“要,为什么不要?”秦桓公眼中闪过锐光,“范蠡想利用秦国,秦国又何尝不能利用范蠡?他给农具,我们就要;给稻种,我们就种;给工匠,我们就用。待秦国仓廪实、甲兵利,届时是东出伐晋,还是南下取蜀,抑或……跨海寻那范蠡的‘舟城’,主动权在我,不在他。”
他走回案前,提笔疾书:“传令,即日起在泾水以东设‘垦殖监’,专司新农法推广。命少府抽调工匠百人,组建‘匠作营’,专研冶铁、制弩之术。再选聪颖子弟三十人,学习海外文字、数算——既然要学,就学个透彻。”
“臣遵旨。”章蟜顿了顿,“那西河方面……”
“暂缓。”秦桓公摆手,“既然要蓄力,就不必在边境徒耗兵力。传令前线诸将,严守城池即可,不必主动挑衅。让晋人以为我们怕了,让他们安心去东方折腾。”
他望向殿外,春日的阳光洒在宫阶上:“秦国蛰伏太久了。自穆公之后,困守西陲,屡败于晋。如今这机会,或许是上天赐予的转机。告诉将士们,忍耐,等待。寡人向你们保证,十年之内,必让秦旗东渡黄河,一雪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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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郢都。
楚王熊审看着东海送来的捷报,眉头却未舒展。战报写得很漂亮:“王师破椒岛,焚越船百余,斩首三千,越王翳退守甬东。子囊将军正调集楼船,不日将发起总攻。”
但附在捷报后的密信,却透露了另一番景象:越人虽败,然据岛死守,楚军楼船不擅近岛作战,已损二十余艘;且东海风浪无常,补给困难,军士多有怨言。更麻烦的是,淮泗诸侯对“助军”之令阳奉阴违,徐地偃只派了三百老弱敷衍。
“一群滑贼。”楚王将密信拍在案上,“待寡人平定越国,再一个一个收拾。”
令尹子重进言:“王上,臣以为东征之事,宜速战速决。越国残部困守孤岛,已成瓮中之鳖,不必急于一时。倒是淮泗……晋国近来动作频频,赵朔被任命为东防副使,荀罃在棘津练兵,似有东顾之意。若我军长期陷在东海,恐给晋人可乘之机。”
“你是说,晋国会插手淮泗?”
“未必明着插手,但暗中扶持几个刺头,还是做得到的。”子重道,“徐地的偃,近来通过商人获得大批晋国军械,训练了一支‘徐甲’,虽只数百人,然装备精良。还有钟吾、郯、莒诸国,都在观望。若我军在东海受挫,这些人怕是要生出二心。”
楚王沉吟:“那依你之见?”
“可命子囊将军分兵,留一部围困越人,主力回师淮泗,举行‘巡狩’。”子重献策,“借巡狩之名,调集淮泗诸侯兵马,一则震慑宵小,二则查看各国内情。若有异动者,当场处置,以儆效尤。”
“越国那边呢?半途而废,岂不让天下耻笑?”
“非也。”子重微笑,“越国已是死局,早取晚取,区别不大。但淮泗若乱,则我楚国北进中原的侧翼将受威胁。孰轻孰重,王上明鉴。”
楚王思忖片刻,点头:“准。传令子囊,留一万兵继续围困甬东,主力即日回师淮泗。告诉他,巡狩之时,寡人要看到淮泗诸侯皆俯首听令,尤其是那个偃——若有不臣之心,就地正法,不必奏报。”
“诺。”
子重领命退下。楚王独自留在殿中,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淮泗,又移至晋国,最后落在西方的秦国。
“多事之秋啊。”他喃喃自语,“晋国内斗不休,却还能分心东顾;秦人新败,却不见慌乱;齐国田氏蠢蠢欲动,越国将灭不灭……这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父亲楚庄王问鼎中原时的豪情。那时楚国如日中天,晋国避其锋芒。如今呢?晋国虽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国虽强,却四处受制。
“或许,该换个玩法了。”楚王眼中闪过一道异光,“既然大家都在布局,那寡人也布一局大的。传令,密召申公巫臣入宫——寡人有要事相商。”
申公巫臣,楚国第一谋士,也是楚国与晋国、吴国等北方诸侯打交道的关键人物。他若出马,必有大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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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地,泗水畔。
偃站在新设的贸易集市上,看着晋国商队卸下弩机,装上满载铜矿砂的牛车。这个集市位于徐、钟吾、郯三国交界,名义上是三国共管,实则由偃控制。
“主公,楚国子囊将军有信到。”亲兵呈上绢书。
偃展开,信中措辞严厉:要求徐地即日出兵一千,随楚军“巡狩”淮泗,并警告“若再敷衍塞责,定以军法论处”。
“一千人……这是要抽空我的家底啊。”偃冷笑,将信递给身边谋士。
谋士看完,忧心道:“楚国这是要借巡狩之名,清查各诸侯实力。主公若不出兵,必被立威;若出兵,这‘徐甲’就暴露了。如何是好?”
偃不答,反而问:“晋国那边,荀罃的猎齐队开始动作了吗?”
“据报,三日前已有小股晋军越境骚扰,焚毁了齐国边境两座粮仓。齐军反击,双方在边境已发生数次冲突。”
“好。”偃点头,“齐晋摩擦加剧,楚国注意力就会被吸引过去。至于这一千兵嘛……传令,从附庸部族征调八百老弱,再从‘徐甲’中抽调两百精锐混入其中。告诉那两百人,去了楚营,多看多听少说话,尤其留意楚军的布防、粮道、将领脾性——这些情报,将来值千金。”
“主公这是要……”
“既然要站队,就得知道哪边胜算大。”偃望向西北方向,“晋国赵朔布局深远,楚国看似强势实则外强中干,齐国自顾不暇,秦国远在西陲。这局棋,我徐地虽是小卒,但若走得巧,未必不能过河吃车。”
他顿了顿,忽然问:“范吉射说的那些海岛,派人去看过了吗?”
“去了三处,皆可泊船,有淡水,地势险要。已按主公吩咐,暗中运送粮草、工具上岛,建了简易营寨。”
“很好。”偃深吸一口气,“狡兔三窟,咱们徐地,也得备好后路。告诉弟兄们,陆上若呆不下去,咱们就下海。这淮泗之地,楚人想要,晋人想要,那就让他们争去。咱们——不陪他们玩了。”
春风吹过泗水,泛起粼粼波光。集市上人声鼎沸,各国商贾穿梭其间,仿佛这片土地永远会这般繁华安宁。
但偃知道,平静之下,暗流已在奔涌。楚国的战鼓、晋国的谋算、齐国的危机、秦国的蛰伏、范蠡的布局……所有力量正在向淮泗汇聚。而他,这个被各方视为棋子的小诸侯,正试图在棋盘上,走出自己的活路。
“传令‘徐甲’,”偃转身,语气决绝,“即日起训练水战、海航。陆上的仗让他们打,咱们的战场,在海上。”
远处,楚国巡狩大军的旗帜已隐约可见。淮泗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