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黄河,水色如墨。
少梁渡口,秦军的三支百人队借着最后的天光悄然渡河。皮筏破开冰凉的河水,甲士们伏低身体,手中紧握长戟短剑。他们是章蟜麾下最悍勇的老兵,此行的任务很简单:渡过河去,烧掉晋军一座烽燧,杀几个守军,然后撤回。
“将军说了,不过河西十里,不攻城杀人。”领军的百夫长低声对部下重复,“但若遇晋军阻击,不必留情。要让晋人知道,西河不是他们后院。”
对岸的晋军烽燧静立在晨雾中,毫无戒备迹象。
第一批皮筏靠岸,秦军迅速登陆,结成战斗队形。百夫长挥手下令,三百人如狼群般扑向最近的烽燧。
就在距离烽燧不到百步时,异变突生。
地面忽然塌陷,十余秦军惨叫着跌入陷坑,坑底倒插的竹刺瞬间穿透皮甲。紧接着,两侧土丘后弓弦声大作,箭雨如蝗虫般罩下。
“有埋伏!”百夫长嘶吼,“撤!撤回河边!”
但退路已被截断。一队晋军轻骑从侧翼杀出,马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为首将领正是范鞅留在西河的旧部,校尉栾豹。
“秦狗,还真敢来。”栾豹冷笑,挥刀直取百夫长,“赵将军走前说了,秦人若来挑衅,来多少,留多少!”
战斗在河滩上爆发。晋军显然早有准备,伏兵四起,将秦军三面包围。秦军虽悍勇,但仓促遇伏,阵型大乱,只能边战边向河岸退却。
混战中,那百夫长被栾豹一刀斩落首级。余下秦军溃散,争相跳上皮筏逃命。晋军弓弩手追至岸边射击,河中泛起团团血花。
当章蟜在对岸望楼上看到溃退的皮筏和河面上漂浮的尸体时,脸色铁青。
“将军,三支百人队……只回来不到五十人。”副将声音发颤。
章蟜拳头攥得咯咯响:“赵朔走了,西河晋军竟还有这等战力……”
“不是战力问题。”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章蟜勐然回头,见一黑袍文士不知何时已站在望楼角落。他心中一凛,按剑喝道:“何人?”
“将军不必惊慌。”文士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瘦面容,“在下范吉射,奉家父之命,特来见将军。”
“范吉射?范蠡之子?”章蟜惊疑不定。
“正是。”范吉射微微一笑,“家父让我转告将军:赵朔虽走,但其经营西河三年,防御体系已成。烽燧相望,烽火传讯,各寨联防,更有精锐猎杀队游弋边境。将军若以为赵朔离开便可轻取西河,未免小觑了这位晋国名将。”
章蟜脸色变幻:“范先生此来,就为说这些?”
“当然不是。”范吉射走近,望向对岸晋军正在清扫战场的旗帜,“家父想问将军,也问秦公:秦国所求,究竟是一时之胜,还是长远之利?”
“此言何意?”
“若为一世之胜,今日损兵折将,明日可再战,总有破绽可寻。但若为长远之利——”范吉射转身,目光如炬,“秦与晋争西河,已历数十年,胜少败多。何不换个思路?”
章蟜眯起眼睛:“愿闻其详。”
“晋国如今重心东移,赵朔在东方布局,栾书在朝中制衡,六卿各怀心思。这正是秦国休养生息、暗中蓄力之时。”范吉射声音压低,“家父在海外有些基业,可助秦国改良农具、引进新粮种、传授冶铁之法。待秦国仓廪实、甲兵利,再图东出,岂不比眼下这般小打小闹更有胜算?”
章蟜心跳加速:“范蠡先生……为何要助秦?”
“家父助的不是秦,是‘变’。”范吉射澹然道,“这天下需要变,旧格局需要打破。晋楚争霸百年,已入死局。齐国田氏将代,南方楚越相残。谁能在乱局中率先革新,谁便能掌握下一个时代的先机。家父认为,秦国有此潜力。”
他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家父所撰《强秦三策》,涉及农政、军制、吏治。将军可呈于秦公。若秦公有心,三月之后,会有海船抵秦东海岸,载来新式犁具、占城稻种,以及能造强弩的工匠。”
章蟜接过帛书,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真如范蠡所言,秦国国力将迎来质的飞跃。
“范先生需要秦国做什么?”
“眼下什么都不需要做。”范吉射重新戴上兜帽,“只需忍耐、蓄力、等待。时机到时,家父自会派人联络。至于西河——暂时放下吧,让晋人去东方折腾。待他们内耗得差不多了,河西之地,自会拱手奉上。”
话音未落,黑袍身影已消失在望楼阴影中。
章蟜呆立良久,直到副将唤他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手中帛书,又望向对岸晋军飘扬的旗帜,忽然觉得,那曾经如天堑般的黄河,似乎也没那么不可逾越了。
同日,齐国临淄。
田无宇把玩着手中的玉环,云雷纹在烛光下流转,隐约显出“赵”、“田”二字暗影。他面前坐着一位风尘仆仆的晋国商人,正是猗顿的心腹。
“赵将军的意思,田公想必明白了。”商人恭谨道。
“明白,也不明白。”田无宇将玉环放下,“赵朔送我此物,是要结盟。但如何结盟?结盟为何?眼下齐晋边境,贵国那位荀罃将军可不太安分,频频挑衅我边军。这般形势下,田某若与赵氏往来过密,恐遭公室猜忌。”
商人微笑:“田公明鉴。荀罃将军年轻气盛,求战心切,此乃人之常情。但我家将军已暗中约束,绝不会让边境冲突扩大化。至于公室猜忌——”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鲁国叔孙氏、卫国孙氏、宋国华氏近期的动向汇总。他们都在暗中囤积粮草、整顿私兵,似有所图。田公可知所图为何?”
田无宇接过竹简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他们……想借晋齐对峙之机,摆脱我国控制?”
“正是。”商人点头,“齐国虽强,然树敌太多。南有楚,西有晋,北有燕,如今连鲁、卫、宋这些附庸也生二心。田公以为,单靠公室与高、国几家,能稳得住这局面吗?”
田无宇沉默。
商人继续道:“我家将军说,田氏在齐,收民心已历三世,代齐之势,明眼人皆见。然欲成大事,外援不可少。赵氏在晋,处境与田氏相似:上有公室猜忌,旁有诸卿制衡。两家若能暗中呼应,互为犄角,将来无论齐晋政局如何变动,都有转圜余地。”
“如何呼应?”
“情报共享,资源互通。”商人压低声音,“田公在齐,可知朝中动向、军机要务;我家将军在晋,亦知庙堂谋划、诸侯动态。双方定期交换,于各自内斗中便可占得先机。此外,田氏在齐东有盐铁之利,赵氏在邯郸有工坊之便,双方可通过商路,以物易物,各取所需。”
田无宇心中飞快盘算。这条件很诱人——情报和资源,正是他目前最缺的。但风险也极大,一旦暴露,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此事……需从长计议。”他缓缓道。
“自然。”商人起身,“玉环田公且收着,算是个信物。三个月后,我会再来。届时田公若有决断,可凭此环为凭。若无决断,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送走商人,田无宇独坐密室,盯着玉环出神。
门被推开,心腹匆匆进来:“家主,刚得到消息,晋国西河大败秦军,章蟜部渡河挑衅,反遭伏击,损兵二百余。”
田无宇勐然抬头:“赵朔不是已经离开西河了吗?”
“是离开了,但他留下的防御体系仍在。此战指挥者是原西河副将栾豹,用的是赵朔惯用的诱敌深入、四面合围之策。”
“好一个赵朔……”田无宇喃喃,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从今日起,加强对晋国商路的监控,但不必过分刁难。另外,准备一批上好的齐纨,三个月后,我要用。”
“家主决定了?”
“决定了。”田无宇握紧玉环,“这天下棋局,不敢落子的人,永远只能是棋子。赵朔敢下注,我田无宇为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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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徐地营寨。
偃收到了两批军械:一批是晋国通过商人送来的弩机,需用铜矿砂交换;另一批则是楚国子囊派人“赏赐”的皮甲长矛,附有一封信,要求徐地出兵五百,“助王师东征越国”。
“楚国这是要逼我站队。”偃将楚国的信扔在火盆里,看着绢帛化为灰尽。
部将忧心忡忡:“主公,不出兵,楚军平定越国后,必来问罪。出兵,便是与晋国交恶,且那五百甲士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谁说我要二选一?”偃冷笑,“传令,抽调三百老弱,配发楚国送的皮甲长矛,三日后随楚军出征。但行军要慢,途中可‘染疫’、‘遇袭’,总之到越地时,人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
“那晋国那边……”
“晋国的弩机照收,铜矿砂照给,但交货地点改在泗水上游的蓼国边境。”偃眼中闪过狡黠,“让楚人和晋人都以为,我只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小人,往往活得最长。”
正商议间,亲兵来报:“营外有一海商求见,自称从‘舟城’来,姓范。”
偃心中一动:“请。”
来者正是范吉射。他换了一身商贾装扮,但气质难掩。
“范先生远来,有何指教?”偃开门见山。
“指教不敢,送一场富贵而已。”范吉射澹然道,“家父观天下大势,淮泗之地,将来必为兵家所争。偃公有志在此立足,可需助力?”
“范蠡先生的助力,怕是代价不菲。”
“代价自然有,但非金银。”范吉射取出一卷海图,“家父在东海有数岛,可作贸易中转、人员避难之所。若偃公愿与我家结盟,这些岛屿,徐地之人可自由往来。将来若淮泗呆不下去了,至少有条退路。”
偃盯着海图,呼吸微微急促。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不是军械,不是情报,而是一条生路。
“条件是什么?”
“将来若家父需要淮泗方面行个方便,偃公不可推辞。”范吉射收起海图,“此外,徐地的铜矿、锡矿,需优先售予我家。价格嘛,比市价高一成。”
“就这些?”
“就这些。”范吉射微笑,“家父的格局,不在这一城一地。偃公是聪明人,当知这笔买卖,徐地只赚不赔。”
偃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成交。”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窗外,淮泗的春色正浓,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楚国的战鼓、晋国的谋算、齐国的野心、范蠡的布局,正在这片土地上空汇聚成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风暴眼中,每个人都在计算着自己的生路与筹码。漫漫长夜尚未过去,但黎明的第一缕光,已照亮了棋盘上最关键的几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