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金色的光柱贯穿天地,将夜海照得如同白昼。
漩涡扩张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三十艘白莲教战舰组成的环形阵列,此刻像玩具般在狂暴的海流中旋转、碰撞、解体。
萧执站在光柱中央,双臂展开,长发在狂乱的气流中飞舞。
他脸上的暗金纹路已经蔓延至全身,皮肤下仿佛有熔岩在流动,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在体表漾开一圈圈暗金色的涟漪。
他睁着眼。
可那双完全化作暗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的不是这毁灭般的景象,而是……无数重叠的画面。
一个佝偻的老农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对着干枯的禾苗磕头,额头渗出鲜血,嘴里喃喃着“无生老母,赐点雨吧……”
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蜷缩在破庙角落,怀里抱着早已冰冷的母亲,眼睛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
京城某处暗巷,几个地痞将一名少女拖进阴影,少女的哭喊被布团堵住,只剩绝望的呜咽。
深宫,养心殿。萧胤——他的皇兄,穿着皱巴巴的龙袍,跪在一尊莲花雕像前,用匕首划破掌心,让血滴入雕像底座的血槽。
嘴里念念有词:“求母神……赐朕长生……赐大周……永世……”
每一幅画面,都带着极致的痛苦、绝望、贪婪、疯狂。
这些情绪如毒液般注入萧执的意识,与体内那股暗金色的力量产生共鸣,让它愈发狂暴,愈发……饥渴。
“还不够……”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既熟悉又陌生,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又像是千万人的和声,“痛苦……绝望……贪婪……这些都是养分……更多……需要更多……”
萧执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正在被那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淹没。
“圣子!”
一声嘶哑的呼喊穿透光柱的轰鸣。
是赵铁鹰。
这个浑身浴血的将军,不知何时冲破了白莲教护卫的阻拦,正踏着不断崩解的甲板碎木,向着祭坛冲来!
他右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已经骨折,左手却仍死死握着刀,刀身上沾满了暗金色的粘液——那是被斩杀的白莲教徒的血,落地后仍在蠕动。
“王爷——!醒醒——!!”
赵铁鹰的呼喊,像一根针,刺入那片沸腾的黑暗。
萧执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
暗金色的光芒,出现了刹那的波动。
就这一刹那。
“就是现在!”
星澜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
这位观星阁主不知何时已登上桅杆顶端,双手结印,额间星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不是寻常的星芒,而是……燃烧本命星源所化的炽白之火!
“周天星斗——禁!”
二十八道星光从天而降,无视暗金光柱的阻隔,精准地钉在萧执周围!星光化作锁链,却不是捆缚,而是……连接。
连接萧执,与这片天地。
连接他体内狂暴的“墟”之力,与外界纯净的星辰之力。
“王爷!”星澜的声音在萧执脑海中直接响起,带着压抑的痛苦,“记住你是谁!你是萧执!是大周靖王!是苏晚的夫君!是太子的皇叔!是……我们的兄弟!”
每一个身份,都像一块沉重的锚,试图将那个正在被黑暗吞噬的意识,拉回现实。
萧执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暗金色的纹路开始明灭不定,时而璀璨如熔金,时而黯淡如余烬。
他脸上的表情,也开始变化——从麻木,到痛苦,到挣扎,再到……一丝微弱的清明。
“晚……晚……”他嘴唇翕动,终于发出了声音。
很轻,却让赵铁鹰和星澜同时精神一振!
“对!苏姑娘还在等您!”赵铁鹰嘶吼,“您答应过要带她回家!王爷——!”
家。
这个字,像最后一块拼图,唤醒了更深层的东西。
萧执的右手,缓缓抬起,按在了胸口。
那里,莲花印记正疯狂搏动,试图将更多的黑暗注入他的心脏。
可这一次,萧执没有任由它吞噬。
他开始……反向吸收。
不是吸收外界的负面情绪。
而是吸收,那些星光锁链传递来的,星澜燃烧本命星源所化的……纯粹的、温暖的、属于“人”的力量。
还有赵铁鹰那一声声嘶吼中,蕴含的……忠诚、信任、不离不弃。
甚至还有远处,陈老大在破碎的船舷边,一边咳血一边骂骂咧咧的念叨:“他娘的……老夫还要回岸上喝最烈的酒……睡最软的床……不能死在这儿……”
这些微小的、属于人性的光点,像萤火,汇入萧执即将熄灭的意识之海。
一点,两点,三点……
越来越多。
暗金色的光芒,开始褪色。
不是消失,而是……转变。
从纯粹的暗金,逐渐掺杂进淡金、赤金、最后,甚至出现了一缕……纯净的白。
那白色很微弱,却异常坚韧,如丝如缕,缠绕在莲花印记周围,开始反向侵蚀那些黑色细纹。
“不……不可能……”萧怀素瘫坐在甲板边缘,独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母神的力量……怎么可能被凡人的意志影响……”
可事实就在眼前。
光柱开始收缩。
漩涡开始平息。
云层中那双巨大的暗金色眼睛,发出愤怒的嘶吼,却无法阻止光芒的褪去。
最终,光柱完全消散。
萧执单膝跪在祭坛中央,大口喘息。
身上的暗金色纹路已经褪去大半,只剩下胸口那朵莲花印记,以及左眼瞳孔深处,那点尚未完全消散的暗金。
但他,回来了。
“王爷!”赵铁鹰扑过去,想扶他,却被萧执抬手止住。
“别碰我……”萧执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体内……还有余毒……”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四周。
三十艘战舰,此刻只剩下不到十艘还算完整。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尸体、以及……那些融化后又重新凝聚的、粘稠的黑色胶状物。那些胶状物像有生命般,正在缓慢地向旗舰汇聚,想要重新爬回船上。
而旗舰本身,也已千疮百孔。甲板大半碎裂,主桅折断,船身多处漏水,正在缓慢下沉。
“必须……离开这里……”萧执撑着祭坛边缘,想要站起,却一个踉跄。
星澜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如纸,额间星纹黯淡到几乎看不见——本命星源的燃烧,让他修为大损。
“船……撑不了多久了。”陈老大踉跄走来,独眼扫过残破的船体,“最多……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在这片刚刚经历异变的海域,能否找到生路?
就在这时,萧执忽然抬头,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他眯起眼,“有船。”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
起初,海平面上什么也没有。
但很快,一道帆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不止一艘。
是……一支舰队。
黑色的旗帜,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旗帜上,绣着一条五爪金龙。
大周水师。
旗舰的船首,站着一个披甲将领。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姿,萧执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水师提督,王朗。
那个萧怀素口中,“已暗中投诚”的白莲教外围成员。
“呵……”萧执笑了,笑容冰冷,“来得……真是时候。”
他缓缓站直身体,暗金色的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铁鹰,星澜,陈老大。”
“在!”
“准备……迎敌。”
萧执抬手,从祭坛上拔起那柄白玉京留下的青铜短剑。
剑身嗡鸣,暗金色的纹路从剑柄蔓延至剑尖。
他转身,看向瘫坐在地的萧怀素:
“长老,你说王朗是你们的人。”
“现在,证明给我看。”
萧怀素挣扎着爬起,从怀中取出一枚骨哨,放在嘴边,用力吹响。
没有声音。
或者说,是人耳听不见的声音。
但远处那支舰队,却明显改变了航向——不是冲向残破的白莲教舰队,而是……呈包围态势,从两侧包抄过来。
更诡异的是,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黑色胶状物,在骨哨声响起后,开始疯狂蠕动,如潮水般涌向大周水师的战船!
它们爬上船身,腐蚀木板,钻入船舱……
惨叫声,隐约传来。
“这才是……真正的‘净化’。”萧怀素眼中重新燃起狂热,“母神的力量,会侵蚀一切,转化一切。凡抗拒者,终将成为养分……”
话音未落。
萧执的剑,已抵在他咽喉。
“让它们停下。”萧执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否则,你先死。”
萧怀素笑了,笑容诡异:“圣子,您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母神吗?”
他张开双臂:“我已经……完成了使命。”
“而您……”
他的身体,开始融化。
不是被剑刺穿后的流血,而是……像那些黑色胶状物一样,从皮肤开始,化作粘稠的、蠕动的液体。
“也会……成为母神的一部分……”
最后的话语,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
萧怀素整个人,彻底融化,汇入甲板上那些正在蔓延的黑色胶状物中。
而那摊胶状物,竟如有意识般,调转方向,向着萧执……缓缓爬来。
“退后!”星澜厉喝,甩出最后几张符箓。
符火炸开,将胶状物暂时逼退。
可更多的胶状物,正从海面、从其他船只、从四面八方涌来。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萧执。或者说,他体内的“墟种”。
“上小船!”陈老大吼道,指向船舷边仅剩的一艘救生艇。
众人不再犹豫,冲向救生艇。
赵铁鹰背起虚弱的萧执,星澜断后,陈老大砍断缆绳。
救生艇落入海中。
几乎同时,整艘黑龙船,被黑色的胶状物完全覆盖。
那些胶状物如活物般蠕动、翻涌,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人形。
人形没有五官,只有胸口处,一朵暗金色的莲花,缓缓旋转。
它抬起“手”,指向救生艇的方向。
海面上,所有胶状物同时转向,如万流归宗,向着救生艇涌来!
“划!快划!”陈老大抡起船桨。
星澜也咬牙划桨。
赵铁鹰将萧执放在船底,转身拔刀,准备迎击。
可那些胶状物的速度太快了。
转眼间,最近的已触到船尾!
就在这时——“轰!轰!轰!”
炮声,从大周水师舰队的方向传来!
不是实心弹,而是……燃烧弹!
数十枚燃烧弹拖着尾焰,划过天空,精准地落在胶状物最密集的区域!
火焰炸开,胶状物发出凄厉的尖啸,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汽化!
一轮齐射后,又是一轮!
密集的炮火,硬生生在黑色的海洋中,炸出了一条通道!
救生艇趁机冲出包围,向着大周水师舰队的方向疾驰。
旗舰上,王朗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副将说了句什么。
副将点头,转身传令。
舰队调整阵型,让开一条通道,让救生艇得以穿过,进入舰队保护圈。
而当救生艇终于靠近旗舰时,萧执强撑着,抬起头。
他看到了王朗。
那个站在船首的将领,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王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抬起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转身,对身后的传令兵,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传令各舰——”
“掩护靖王殿下撤离。”
“目标……登州港。”
“全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