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划过苏晚的脸颊,滴落在白玉莲花上。
莲花表面泛起涟漪般的微光,那滴泪竟被缓缓吸收,莲瓣边缘随之亮起一丝淡金色的脉络。
萧执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俯身,贴近苏晚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晚晚……你能听见,对吗?”
没有回应。只有平稳的呼吸,和眼角未干的泪痕。
舱室另一侧,赵铁鹰盘膝坐在地上,双刀横放膝前,闭目调息。可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未入定。
星澜则站在舷窗边,指尖轻触冰冷的玻璃,透过窗户望向星空——那些星辰的轨迹,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方式扭曲、偏移。
“星澜阁主,”陈老大压低声音,“你看这船……真的能在半个月内回到中原吗?”
星澜没有回头:“若按常理,不可能。但从祠堂找到的那卷海图看,东海深处有一条隐秘洋流,直通大周东海岸。若白莲教掌握这条航道……”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再加上萧执现在的状态……或许,真的有可能。”
“王爷他……”陈老大欲言又止,独眼中满是忧虑,“那什么‘墟种’,会不会……”
“会。”星澜打断他,“一定会。区别只在于,是被完全侵蚀,还是……找到控制的方法。”
他转身,看向榻边的萧执:“白莲教说他们有办法,未必是虚言。这艘船上,我能感应到至少三种不同的封印阵法波动,其中一种……专门针对‘墟’的力量。”
“你是说,他们真能救王爷?”
“代价呢?”星澜反问,“白莲教蛰伏三百年,突然现身,拥立一个朝廷亲王为圣子,所求为何?仅仅是回归中原那么简单?”
舱室内陷入沉默。
这时,铁门忽然传来解锁声。
门开了,萧怀素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白衣侍女。侍女手中各托一个木盘,一盘是清淡的粥食,一盘是换洗的衣物。
“圣子,诸位,请用些夜宵。”萧怀素神色温和,仿佛之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船上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萧执没有动,依旧握着苏晚的手:“她的眼泪,是怎么回事?”
萧怀素走近,看了看苏晚眼角的泪痕,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是……神魂开始复苏的征兆。净世白莲正在修复她的魂伤,过程中会有一些无意识的反应。”
“要多久才能醒?”
“若一切顺利,七天。”萧怀素顿了顿,“前提是,净世白莲的力量供给不能中断。”
很明显的暗示。
萧执缓缓松开苏晚的手,站起身,走到桌边,看着那碗清粥:“说说你们的计划。”
萧怀素眼中闪过笑意,挥手让侍女退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桌上摊开。
地图绘制得极其精细,标注了大周东部沿海所有港口、要塞、驻军。而在东海深处,一条蜿蜒的红线从他们此刻的位置,一直延伸到——登州港。
“三天后,舰队将抵达登州外海。”萧怀素指尖点在地图上,“登州水师提督王朗,是白莲教外围成员,已暗中投诚。届时他会以‘剿灭海盗’为名,放舰队入港。”
“然后呢?”萧执问,“三千教众,就算加上登州水师,也不过万人。朝廷在山东驻军五万,京营十万,你们凭什么认为能成事?”
“凭这个。”萧怀素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与白玉京那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莲花中心多了一个“圣”字。
他将令牌按在地图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地图上标注的那些沿海城市、军营、粮仓……一个个亮起了暗红色的光点。光点密密麻麻,遍布山东、江南、甚至京畿!
“这三百年来,白莲教从未停止渗透。”萧怀素的声音带着自豪,“朝中有我们的人,军中有我们的人,甚至皇宫大内……也有我们的人。”
他看向萧执:“只等圣子一声令下,这些暗桩便会同时发动。届时,半个大周,将在一夜之间……改旗易帜。”
萧执盯着那些光点,许久,忽然问: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们颠覆萧家的江山?”
“因为那已经不是萧家的江山了。”萧怀素收起令牌,神情严肃,“圣子,您离京三月,可知中原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九州龙脉的九个节点,已有六个被‘墟’侵蚀。黄河断流,长江泛滥,西北大旱,东南地动……天灾四起,流民百万。”
“而您的皇兄——当今陛下,在您离京后,性情大变。他罢黜忠良,宠信奸佞,加重赋税,大兴土木,甚至……开始信奉邪神,在宫中设立祭坛,以活人祭祀。”
“短短三个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地藩王蠢蠢欲动,边军将领各怀心思,这个王朝……已经走到尽头了。”
萧执的手,按在了桌上。
桌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你……在骗我。”
“圣子若不信,可亲自去看。”萧怀素毫不退缩,“舰队入港后,您可先入登州城。城中百姓、驻军、官吏,他们的状态,会告诉您真相。”
他深深一躬:“白莲教所求,并非颠覆江山,而是……拯救苍生。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饥饿、众生平等的‘莲华净土’。而这,需要一位明主。”
“圣子体内虽有‘墟种’,但也有龙气,有仁心,有魄力。您是唯一能同时驾驭‘墟’之力与凡世权柄的人。”
“请您……三思。”
萧执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
“我可以答应你们。”
“王爷!”赵铁鹰急道。
萧执抬手止住他,继续道:“但有几个条件。”
“圣子请讲。”
“第一,舰队入港后,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劫掠百姓。违令者,斩。”
“可。”
“第二,唤醒苏晚的方法,现在就告诉我。我要确保,她真的能醒。”
萧怀素犹豫片刻,点头:“可。但方法需要‘母神’的力量灌注,必须由您亲自施展。我会将秘法口诀传授给您。”
“第三,”萧执盯着萧怀素,“我要知道,你们唤醒‘墟’……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舱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萧怀素脸上的温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圣子可知,‘墟’究竟是什么?”
“天外邪祟,侵蚀此界。”
“不。”萧怀素摇头,“那是朝廷,是观星阁,是那些自诩正道的说法。在我们看来,‘墟’是……净化。”
他走到舷窗边,望向黑暗的海洋:“这个世界,病了。人心贪婪,权贵腐朽,战乱不断,百姓疾苦。三千年文明,不过是在重复着杀戮、压迫、背叛的轮回。”
“‘墟’的力量,可以抹去这一切。它不会杀死所有人,而是……将所有人融合。消除个体的贪欲、嫉妒、仇恨,让所有意识融为一体,共享永恒的知识、记忆、情感。”
“没有贫富,没有贵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爱恨情仇……只有永恒的、平静的‘一’。”
他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光:
“这才是真正的‘净土’。而白莲教三百年的使命,就是迎接‘母神’降临,完成这最后的……净化。”
舱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萧执才开口,声音沙哑:“所以你们……要毁灭人性?”
“不,是升华。”萧怀素转身,神情庄严,“圣子,您体内已有‘墟种’,应该能感觉到——那种力量,不是毁灭,是……进化。它将带我们走向更高的存在形式。”
萧执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暗金色的纹路,正在皮肤下缓缓游走。
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强大、浩瀚、仿佛能吞噬一切。但同时,也能感觉到……某种冰冷的、漠然的意志。
那不是人类的意志。
是另一种存在。
“我……需要考虑。”他最终说。
萧怀素似乎早有预料,点点头:“明日日出前,我会再来。届时,希望圣子已做出选择。”
他退出舱室,铁门重新锁上。
夜,更深了。
萧执回到榻边,重新握住苏晚的手。
这一次,他闭目凝神,按照萧怀素刚才低声传授的口诀,缓缓运转体内那股暗金色的力量。
力量很听话。
像驯服的野兽,顺着经脉流淌,最终汇聚于掌心。
然后,透过相握的手,缓缓注入苏晚体内。
他能感觉到,苏晚的身体在吸收这股力量。她掌心的白玉莲花,光芒逐渐明亮,莲瓣上的金色脉络,越来越多。
而随着力量的流逝,他胸口的莲花印记,颜色开始变淡。那些黑色的细纹,也停止了蔓延。
有救。
这个方法,真的有用。
可代价是……
他睁开眼,看向舷窗中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他的左眼瞳孔,已经有一半化作了暗金色。
像一轮正在被吞噬的月亮。
“王爷……”赵铁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执没有回头。
“铁鹰,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八年。”赵铁鹰单膝跪地,“末将十六岁入王府为侍卫,是王爷亲手教的刀法。”
“十八年……”萧执喃喃,“如果我变成怪物,你会怎么做?”
赵铁鹰沉默许久,缓缓拔出双刀,横于身前:
“末将会追随王爷,直到最后一刻。”
“若我要毁灭这个世界呢?”
“那末将……”赵铁鹰抬起头,眼中是决绝的光,“就为王爷,斩开这个世界。”
萧执笑了。
笑得很淡,却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傻子。”
他转身,看向星澜和陈老大:“你们呢?现在下船,还来得及。”
星澜走到桌边,手指轻触那张羊皮地图上的光点:“观星阁的职责,是监察天地异变。‘墟’的苏醒,已是既定事实。与其逃避,不如……直面它,找到解决之道。”
他看向萧执:“我相信,王爷不会变成怪物。”
“凭什么?”
“凭您刚才,问的是‘如果我变成怪物’,而不是‘当我变成怪物’。”星澜一字一句,“您还在抗争。这就够了。”
陈老大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老夫就是个跑船的,不懂什么天下大义。但王爷救过老夫的命,这条命……就卖给王爷了。”
萧执看着三人,许久,重重点头。
“好。”
他走到桌边,提笔,在羊皮地图的背面,写下一行字:“三日后,登州港见。”
然后将地图卷起,走到舷窗边,推开窗户。
海风灌入,带着咸腥的气息。
他将地图抛出窗外。
地图在空中展开,像一只白色的鸟,飞向旗舰的方向。
很快,一艘小艇从旗舰驶来,接走了地图。
半个时辰后,萧怀素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手中捧着一套衣物——素白的长袍,绣着金色莲花纹路;一顶莲花冠,冠中央镶嵌着一颗暗金色的宝石。
“圣子,请更衣。”他躬身,“子时三刻,将在甲板举行‘白莲灌顶’仪式。正式确认您……圣子的身份。”
萧执没有接衣服,只是问:“灌顶之后,会怎样?”
“您将获得‘母神’更多的恩赐。”萧怀素眼神炽热,“力量会更强,对‘墟种’的控制也会更稳固。同时……您将能感应到所有白莲教信徒的位置、状态,甚至……思想。”
“像一张网。”
“不,是一个整体。”萧怀素纠正,“圣子将成为‘母神’在此世的代言人,所有信徒都将通过您,与‘母神’相连。”
萧执沉默片刻,伸手,接过衣袍。
“带路。”
子时三刻,甲板。
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船上的幽蓝灯笼,投下诡异的光。甲板中央已搭起一座简易祭坛,坛上供奉着一尊白玉雕像——无生老母,面容模糊,只有那朵胸前的莲花,雕刻得栩栩如生。
三十艘战舰围绕旗舰,呈环形排列。每艘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白衣教众,所有人面向祭坛,沉默肃立。
萧执换上了那身白袍,戴上了莲花冠。暗金色的宝石在额前闪烁,与胸口莲花印记遥相呼应。
他在萧怀素的引领下,走上祭坛。
“跪。”萧怀素低声道。
萧执没有跪。
他站在雕像前,仰头看着那张模糊的脸。
“我萧执,此生只跪天地君亲师。”他声音平静,却传遍整片海域,“‘墟’……不配。”
萧怀素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雕像,忽然睁开了眼。
不是真的眼睛,而是雕像胸前那朵莲花,骤然绽放出刺目的暗金色光芒!
光芒如实质,化作一道光柱,将萧执笼罩!
萧执感到体内那股力量开始沸腾、燃烧!胸口的莲花印记疯狂搏动,那些黑色细纹如毒蛇般游走,瞬间爬满了半个胸膛!
痛。
撕裂般的痛。
但比痛更可怕的,是涌入脑海的……无数声音。
成千上万,百万,千万……无数信徒的祈祷、低语、哭喊、狂笑……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冲垮!
他看到了……
江南水患中,跪在泥泞里向“无生老母”祈祷的灾民;
西北旱地里,为了一口水而互相残杀,最后将仇人尸体献祭的农民;
京城深宫中,那个穿着龙袍、却在对着一尊莲花雕像磕头的皇帝……
还有更多,更多。
痛苦、绝望、贪婪、疯狂……所有人性的黑暗面,此刻如开闸的洪水,冲入他的识海!
“不……!”
萧执抱头,跪倒在地。
莲花冠滚落,暗金宝石碎裂。
他七窍开始渗血——暗金色的血。
“圣子!”萧怀素惊呼,想要上前,却被光柱弹开。
光柱中,萧执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皮肤表面,暗金色的纹路如藤蔓般蔓延,覆盖了脖颈、脸颊、手臂……纹路交织,最终在背后,形成一幅巨大的、盛开的莲花图案。
而他左眼的瞳孔,完全化作了暗金色。
瞳孔深处,一朵莲花,缓缓旋转。
“啊——!!!”
萧执仰天长啸!
啸声不是人声,而是……龙吟与某种非人嘶吼的混合!
海面开始沸腾!以旗舰为中心,巨大的漩涡开始形成!三十艘战舰剧烈摇晃,许多教众站立不稳,跌入海中!
而落入海中的教众,没有挣扎。
他们的身体,在触碰到海水的瞬间,开始融化、分解,化作粘稠的黑色液体,融入漩涡!
献祭。
这才是真正的“白莲灌顶”——以信徒的生命为祭品,唤醒“圣子”体内真正的力量!
萧怀素跪在甲板边缘,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狂喜。
“成了……成了!三百年等待……母神……终于要降临了!”
光柱中,萧执缓缓站起。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暗金色。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抬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握。
“轰——!”
海面上的漩涡,骤然扩大十倍!
更多的战舰被卷入,更多的教众落水、融化、献祭!
暗金色的光芒,从漩涡中心冲天而起,贯穿云层,将整片海域染成诡异的暗金色!
而在光芒最盛处……
一双巨大的、暗金色的眼睛,在云层中,缓缓睁开。
俯视着,这片即将被吞噬的海洋。
和那个……正在蜕变成“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