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太阳特别毒,社员们在玉米地里锄草,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疼,刚锄一会儿,汗水就 “噼里啪啦” 地往下滴,落在地里,真应了“汗滴禾下土”那句话。一天干下来,大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浑身被热气蒸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回到家躺在炕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喘粗气。
可刘忠华呢,不用在地里晒着,还能在草原上骑马、唱歌,跟袁洁聊天,在大家眼里,这日子简直太舒服了,怎能不羡煞旁人?甚至有人私下里说:“刘忠华这小子,就是运气好,不用干重活。”
可没人知道,刘忠华背后付出的辛苦。当社员们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可能正顶着星光给马厩添草料,马棚里的蚊子多,叮得他满胳膊都是包;当社员们睡得鼾声如雷的时候,他还要提着马灯,挨个查看马棚里的牲口,看看有没有马儿不舒服,有没有草料不够。
枯燥的日子里,他能借着给马儿 “练脚力” 的理由去草原,其实心里最盼着的,是能见到袁洁。鏊嘎大叔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每次他要去草原,大叔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拦着,也不安排其他活计。
有次有个社员跟鏊嘎大叔说风凉话:“大叔,您也太惯着刘忠华了,他天天出去晃悠,脏活累活不都丢给您了?”鏊嘎大叔一听,立刻瞪起眼来,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那眼神像带着刀子,吓得那人赶紧闭了嘴。在鏊嘎眼里,刘忠华就像自己的晚辈,容不得别人说闲话,大家见大叔护着他,后来也就没人再嚼舌头了。
可这维护,也像把双刃剑。大叔一个眼神就能堵住闲言碎语,却也让“刘忠华被特殊照顾”的传言传得更凶了。鏊嘎大叔却不在乎,他知道,就算跟旁人解释再多,说刘忠华有多辛苦,旁人也不会理解,毕竟在大家眼里,饲养员就是个轻松的差事。
只有刘忠华自己知道,喂养马匹的辛苦,就像草原上的小河,绵绵不绝,没个尽头。其他社员干农活,虽然累,但挣的工分是自己的,活干完了就能歇着,就算干一天重活,晚上躺在炕上,不用再操心别的。
可饲养员不一样。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拌草料,喂完这顿,就得想着下顿的饲料够不够,要不要去割点新鲜的草;夜里躺下来,也得竖着耳朵听,担心刮风下雨,担心马儿受惊,担心有牲口生病。马儿不会说话,要是头疼脑热、消化不良,全得靠饲养员细心观察,稍微不注意,就可能出大麻烦。
最煎熬的是雨季的夜晚。狂风“呜呜”地刮着,把马棚的毡房扯得“哗啦”响,马儿们吓得直嘶鸣,焦躁地刨着蹄子。刘忠华只能整夜守在马棚里,握着马缰绳,一遍遍地抚摸马儿的脖子,轻声安抚它们,有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夜,连眼睛都不敢闭。
有一次暴风雨夜里,一匹骒马要生马驹,刘忠华裹着湿透的棉衣,在泥水里跪了半宿,帮着骒马接生。等天快亮的时候,小马驹终于生下来了,他才松了口气,可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膝盖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走路都得一瘸一拐的。
但这些苦楚,只要一见到袁洁,就全忘了。袁洁每次都会“恰好”多带一张烤馕,塞给他,说自己吃不完;有时候还会“顺路”从家里捎来熬好的奶茶,装在保温的铜壶里,还是热乎的。两人最爱玩的游戏是甩鞭花,袁洁的手艺好,能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像百灵鸟叫似的;刘忠华则擅长用鞭梢卷起草原上的野花,递给袁洁,看着她笑,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有时候社员们跟鏊嘎大叔抱怨:“放马的就是比种地的清闲。”鏊嘎大叔总会冷笑一声,说:“要不你跟他换换?夜里马闹肚子,你得像伺候月子似的,整宿给马揉肚子;冬天马生病,你得抱着马取暖,你愿意吗?”
其实,饲养员的工分簿里,藏着外人看不懂的记号。画个新月,代表通宵接生;画个雨滴,意味着冒雨抢运饲料;画个星星,就是夜里巡逻了。这些记号,都是刘忠华辛苦的证明。
有个雪夜,一匹骒马发了高烧,浑身滚烫,刘忠华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马身上,还抱着马脖子给它取暖,一直到天亮。清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睫毛上的冰霜,都被怀里的温度融化了,变成了小水珠。这些故事,没人知道,只有草原上的草、天上的云,还有远处的大青山记得——记得少年被马缰绳勒出血痕的掌心,记得他在雪夜里冻得发紫的脸,也记得姑娘偷偷塞进他饲料袋里的冻疮膏。
当第一缕春风掠过八里梦的草场时,冻土下蛰伏了一冬的生命力便开始悄悄苏醒。草根在黑暗里慢慢舒展,像伸着懒腰的孩子;嫩绿的草芽顶破覆盖在地面的枯叶,探出尖尖的脑袋,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却又透着股不服输的韧性。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淡香,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裹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近乎躁动的生机,仿佛下一秒整个草原就要炸开一片新绿。
这春风,对鏊嘎来说,就是最响亮的号角和战鼓。这位须发皆白的老饲养员,脸膛被草原上的风霜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像被犁过的土地,却依旧精神矍铄。他守着八里梦良种站——这个坐落在科尔沁草原边缘的小站,一守就是三十年。每年开春,当草芽冒头,就到了良种站最忙的配种季,这时候的鏊嘎,比谁都精神,眼里都透着光。
鏊嘎的模样,在八里梦良种站的社员眼里,就像草原上扎根几十年的老榆树,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透着股顶风冒雪的硬朗劲儿。他的头发早就全白了,不是那种蓬松的白发,而是像被草原的风沙磨过似的,贴在头皮上,一缕缕的,沾着些干草屑,只有耳后还零星留着几根灰黑色的发丝,像是岁月没来得及完全抹去的印记。眉毛倒是浓,也是白的,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眼窝,可只要他一抬眼,那双眼就亮得很,像蒙着薄雾的星星,透着股精明和执拗——那是看了一辈子马,练出来的“火眼金睛”,甭管是马的品相,还是母马发情的征兆,他扫一眼就门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