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苦楚,没逃过老牧人鏊嘎的眼睛。鏊嘎大叔是队里最有经验的饲养员,头发都白了大半,脸上满是皱纹,却依旧精神矍铄。一天中午歇晌的时候,鏊嘎把刘忠华拉到马棚角落,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物件——那是个崭新的马鞍,用厚实的牛皮缝的,木架子打磨得光滑发亮,还带着淡淡的皮革香味,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做的。
“小子,别跟自己较劲,试试这个。”鏊嘎大叔拍了拍马鞍,脸上带着理解的笑,“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能省不少罪。”刘忠华一看,眼睛都亮了,像得了宝贝似的,连忙接过来,笨拙地给宝儿装上。他先是把马鞍放在宝儿背上,调整好位置,再把肚带勒紧,虽然动作生疏,手都有点抖,但每一步都格外认真。
再次骑上去的时候,刘忠华简直要欢呼出来!柔软的鞍垫稳稳地托着身体,之前那种硌得慌的感觉没了,颠簸也轻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大腿内侧再也不会直接蹭到马背,那钻心的疼一下子缓解了大半。虽然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总担心马鞍会滑,但跑了两圈下来,他就找到了感觉,坐在鞍上稳稳当当的,还能腾出一只手摸宝儿的脖子。这下好了,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在草原上跑个够了。
学会骑马后,刘忠华还发现了个意外的便利——每次把马群赶到地方,他不用跟着马儿到处跑,只要把它们散放到水草丰美的洼地,马儿们就会自己找吃的。这些聪明的家伙,还会跟着羊群的脚印走,在羊群啃过的草场上,仔细找那些漏下来的嫩草芽,一个个低着头,嘴巴“吧唧吧唧”地嚼着,像极了小时候跟在大人身后捡麦穗的孩童,既填饱了肚子,又不用跟其他牲口抢食,省了不少事。
跟袁洁在同一个放牧点碰面,也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天早上,刘忠华赶着马群往东边走,袁洁则赶着羊群从南边来,差不多时辰就能遇上。只要听到袁洁的牧羊鞭“啪”地响一声,刘忠华就知道是她来了,赶紧勒住马等她。
等两人到了地方,刘忠华把马缰绳一松,宝儿就带着其他马儿四散开来,在缀满露珠的草甸上踏出深深浅浅的蹄印。那些马儿的皮毛油光水滑,在晨光里泛着绸缎似的光泽,有的低头嗅着带着泥土香的草叶,有的抬起头甩着鬃毛,赶走围着自己转的牛虻,还有的互相蹭着脖子,像是在说悄悄话。
最有意思的是看马儿吃东西。它们先用柔软的嘴唇轻轻卷起一丛青草,再慢悠悠地磨着牙齿,那模样特别认真,偶尔还会从鼻孔里喷出满足的响鼻,连挂在嘴角的草屑都透着悠闲。刘忠华常常躺在草地上,枕着胳膊看它们,觉得比在知青点看报纸还有意思。
躺在像绿毯一样的草地上,刘忠华总爱抬头看天。六月的草原,天空蓝得不像话,像被水洗过似的,干净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大团大团的白云飘在天上,有的像,有的像绵羊,还有的像一座座小山,看着就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可要是把视线放远,越过起伏的草浪,就能看见远处的大青山,青灰色的山峦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把天和地隔开。刘忠华知道,山的那一边,就是自己的家乡,可山太高太远,连家乡的炊烟都看不见,心里难免有点想家。
收回目光,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村落,矮矮的土房卧在白杨树中间,那些白杨树长得笔直,像列队的士兵,守护着屋顶上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炊烟。炊烟慢慢飘向天空,和天上的白云混在一起,看着特别宁静。
春深的时候,草原上的丘陵都披上了绿装,远远看去像一块块翡翠。棕红的骏马、花白的奶牛、雪白的羊群散在草原上,时而聚在一起,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时而散开,像跳动的音符。从远处看,这片草原既像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又像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彩画,怎么看都看不够。
有时候春风吹过,天上的云彩会在地上投下影子,一会儿是黑色的,一会儿是白色的,像是两个小丑在互相配合,特别有趣。云影在地上移动,一会儿掠过羊群,像张牙舞爪的巨龙在追着羊跑,一会儿又落在马驹身边,变成憨态可掬的熊崽,跟着马驹蹦蹦跳跳。刘忠华常常看得入了神,直到袁洁用草茎轻轻搔他的耳垂,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笑着把草茎拨开。
每次躺在草地上,刘忠华心里总觉得有旋律在打转,想唱点什么。可高亢的牧歌太吵,不适合这安静的草原;缠绵的情歌又太肉麻,他不好意思唱。直到有一天,他看着云影掠过羊群,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试着用草原上的长调哼了起来,一开口就觉得特别贴合,那些古老的诗句,就像先民们专门为这片草原写的歌。
这个发现让刘忠华特别兴奋,像是找到了一把金钥匙。从那以后,他在草原上唱歌的次数多了起来,《静夜思》能伴着远处传来的马头琴声低吟,《将进酒》能跟着马蹄声高唱,连平时觉得晦涩的《离骚》,被草原的风一吹,都变得悠远起来,像极了牧歌。
袁洁总是他最忠实的听众。这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每次都会坐在他旁边,有时候托着腮静静地听,有时候跟着节拍轻轻晃着手里的牧羊鞭,有一次听到动情处,她还解下头上的红头巾,在草地上转起圈来,红头巾在空中飘着,像一朵流动的红云,好看极了。
一个马倌,一个羊倌,两人天天在草原上见面,有说有笑的,默契得很,这让队里的社员们都特别羡慕。大家羡慕他们,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待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不像其他社员,天天得在地里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