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江城,空气里还悬着湿漉漉的凉意。
城市在夜色中缓缓呼吸,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而在城西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六楼,一扇没拉严实的窗帘后,灯光微黄,映出一个女人伏案的身影。
苏霓坐在书桌前,指尖捏着一支红笔,笔尖在泛黄的地图上缓慢移动,仿佛划过一道道沉睡的伤痕。
她的目光沉静如深潭,却藏着锋利的光。
七处被圈出的区域,像七颗暗红的痣,散落在全省旧改项目的版图上——每一个点,都曾出现“蜂巢节点断电”。
她没急着行动。
陆承安那通电话,不是催促,而是信号。
一个只有他们懂的暗语:他们怕了,就是我们赢的开始。
可她知道,真正的反击,从来不是情绪宣泄,而是精密布局。
她调出政务云公开平台的数据界面,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拆迁补偿公示频率、专项资金申报记录、智慧城市升级项目备案……一条条信息在屏幕上滚动,她的眼神越来越冷。
六地,一周内提交“智慧城市升级”专项申请。
巧吗?
太巧了。
所谓的“智慧”,不过是给监控披上科技外衣;所谓的“升级”,不过是把民间记录的通道一寸寸掐断。
她冷笑一声,合上笔记本,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枚U盘——银灰色外壳已有些磨损,上面刻着一行小字:“下次,我们一起制定规则。”
这是三年前,她在一次政策研讨会上亲手交给时任文化部某司长的提案备份。
那时她还是个临时工,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理想很美,但不符合国情。”
那份《公民记录权建议稿》,最终石沉大海。
而现在,她要让它重生。
电脑屏幕亮起,解密程序运行完毕,文档展开。
她逐条修订,语气冷静得像在写一篇学术论文,可每一句话都带着刀锋。
当光标停在“证据效力”章节时,她停顿了几秒,然后敲下新增条款:
“非经法定程序,不得以技术手段阻断民间记录的生成与传播。”
这一句,不是呼吁,是宣战。
她轻轻按下保存键,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颗种子,埋得悄无声息,却足以在未来某一天,刺破谎言的高墙。
几乎在同一时刻,许文澜的指尖在三块屏幕上同时跳动。
她戴着降噪耳机,面前是层层嵌套的虚拟终端。
一封加密指令刚刚抵达,只有四个字:“回音壁启动。”
她没有迟疑,输入密钥,唤醒沉睡两年的“数据幽灵库”。
那些曾被“智言科技”系统自动屏蔽的关键词——“补偿不公”“强拆”“欠薪”“失联”——逐一被提取、重组,伪装成标准市政舆情分析样本,打上“内部参考·非公开”的标签,批量上传至多个地方政府采购的第三方大数据平台。
这些数据不会报警,不会触发审查机制。
它们只是安静地潜伏,在未来的AI报告中悄然浮现一句结论:“民众对政务透明度的诉求呈持续上升趋势。”
更隐秘的是后台联动机制的设计。
她设置了一道触发条件:一旦某地因突发事件启用应急通讯管制,所有关联账户将自动向五百名基层公务员家属推送一段音频。
她试听了一遍录音——温柔女声,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你爸上次录的那段视频,还好吗?”
她关掉音频,轻声说:“记住,最可怕的不是对抗,是让对方意识到,他们的家人也在看着。”
另一边,赵小芸站在省广电评审会议室门口,手里攥着一份提案文件,《说话的人》。
她刚放完那段剪辑素材——农民工在厕所隔间低声陈述工资被扣的过程,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不敢实名,但我敢录下来——万一哪天能用上呢?”
会议室一片寂静。有评委低头喝茶,有人皱眉,也有人眼神微动。
“导向风险太大。”一位官员开口,“普通人拿手机乱拍,容易引发社会对立。”
赵小芸没争辩。
她只笑了笑,收起设备,说:“我理解。如果必须由官方合作单位监制,我也同意。”
对方松了口气,以为她妥协了。
可就在走出大楼的那一刻,她掏出手机,拨通三个号码:“老陈、阿娟、志明,方案批了。明天晚上,老地方碰头,签联合创作协议。”
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卷起她肩上的发丝。
她抬头看向广电大厦顶端的发射塔,那里曾是权力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她准备撬动的支点。
而此刻,在城南一处老社区活动中心,老张正坐在一台老式录像机前,调试摄像机角度。
赵小芸刚才打来的电话还在耳边回响:“张师傅,我们需要一段教学视频,简单、基础,但……万无一失。”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摄像机红灯亮起,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第一步,打开手机设置。”
(未完待续)夜色如墨,老社区活动中心的灯光昏黄而稳定。
老张坐在那台陪伴他三十多年的录像机前,神情专注得像在完成一项庄严仪式。
摄像机红灯亮着,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像是某种无声的烙印。
他没看稿子,也不需要。这些话,是刻在骨子里的。
“第一步,打开手机设置。”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找到‘云同步’这几个字,把它关了——就像你不想让邻居知道你家米缸还有几斤米,对吧?”
镜头外,一台旧笔记本正同步录制音频。
赵小芸蹲在一旁,屏息凝神。
她知道,这三分钟,可能比三年的新闻调查更有力量。
老张继续说着,语速不快,像街坊拉家常:“第二,别用系统自动生成的名字。什么‘视频001’‘拍摄于2023年’,这种名字一搜就出来。你自己起个名,比如‘阿妈炖汤那天’,藏得越普通越好。”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镜头,仿佛穿透屏幕望进千千万万个正在观看的人眼里。
“第三,一段视频,分三份存。手机一份,U盘一份,再发个微信给信得过的亲戚——不是为了传出去,是为了防着哪天突然没了。就像藏药方子,别全放一个抽屉。”
屋内安静极了,只有机器运转的微响。
他说完最后一句时,并没有立刻停下,而是缓缓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深远。
“我不是教你们对抗谁。”他声音轻了些,却更重了,“我是怕将来的孩子问起今天的事——那些人为什么走了、房子怎么没了、钱去哪儿了——我们拿不出东西来回答。”
摄像机红灯熄灭。
赵小芸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住了双臂。
她知道,这段视频不会出现在正片里,但它会像一颗种子,在人心最深的地方生根。
两天后,《说话的人》第一集上线。
主片讲述的是农民工讨薪困境,真实、克制、令人窒息。
而就在片尾黑屏即将结束时,一行小字浮现:“谨以此献给每一个不愿沉默的声音。”
紧接着,那段教学视频悄然播放。
没有配乐,没有剪辑特效,只有一个老人用最朴素的语言,教普通人如何留下真相。
发布十二小时,转发破十万。评论区刷屏:
“我照着做了,录下了拆迁办推门进来那一刻。”
“我妈说这老头儿说话像我爸。”
“原来记录本身,也是一种抵抗。”
与此同时,京城司法部大楼的一间办公室内,陆承安将最后一份文件装订完毕。
封面写着:《关于确立分布式视听证据法律地位的立法建议》。
附件中,二十个判例整齐排列,每一个都引用了“蜂巢镜像”数据——那些曾被定义为“非法获取”的民间影像,在他一次次出庭辩护下,终于被法院采信。
他在附信末尾写下一句:“当人民开始自我赋权,法律不应是刹车,而应是护栏。”
七天后,终审判决尘埃落定。
当晚九点十七分,他接到文化部办公厅来电。
对方语气客气而郑重:“陆律师,苏霓同志已被列为‘公共文化治理创新课题组’候补成员,目前进入最后审议流程。”
挂掉电话,陆承安走上阳台。
城市灯火如星河铺展,远处电视塔依旧闪烁着信号光。
他点燃一支烟,火光在夜色中明灭。
烟雾缭绕中,他望着那座曾将她拒之门外的体制高塔,唇角微扬,低语如风:
“不是你回来了。”
“是这个时代,终于等到了你。”
而此刻,那份尚未公开的闭门会议议程,已悄然送达七位专家案头——
议题赫然写着:“公众参与平台建设规范”。
其中一条草案格外醒目:
“建议由政府统一开发标准化记录终端,接入官方认证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