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关上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霓坐在长桌末端,并不起眼的位置。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藏青色西装套裙,发丝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刀。
这是她第一次以“公共文化治理创新课题组成员”身份出席闭门研讨会——不是作为主持人,不是作为媒体代表,而是作为被审慎考量的“变量”。
七位专家围坐两侧,多是体制内资深学者与技术官僚。
议题早已印发:《公众参与平台建设规范》。
草案第一条便旗帜鲜明:“建议由政府统一开发标准化记录终端,接入官方认证系统,杜绝民间无序采集带来的信息污染与舆情风险。”
“群众不具备专业素养。”一位白发老者声音沉稳,“他们拍的画面歪斜、录音杂音大,甚至断章取义,极易引发误解。若任其自由传播,等于放任情绪压倒理性。”
“而且数据安全如何保障?”另一位专家接过话头,“私人设备上传的内容,谁来审核?谁来追责?我们不能让社会陷入‘人人自证’的监控焦虑。”
一圈发言下来,基调明确:管控优先,稳定为重。
民间影像被视为隐患,而非力量。
轮到苏霓时,没人期待她能说出什么惊世之语。
毕竟,在座多数还记得她是谁——那个曾在直播中口若悬河的女主持人,风光一时,却因“风格过于激进”被调离一线多年。
她没起身,只是打开笔记本,连接投影。
屏幕黑了一下,随即跳出一段视频。
画面剧烈晃动,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狂奔。
灰黄的土路,远处几辆挖掘机正推倒房屋,砖瓦崩裂声混着模糊喊叫。
镜头颤抖着对准一辆挖机,车牌半遮泥污;下一秒切到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挥手大吼:“都给我快点!五点前清场!”
全场安静下来。
苏霓开始逐帧播放,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这是西南某县征地现场,时间是去年三月十七日下午四点二十三分。车牌经清洗还原为‘川R·’,属当地城建公司名下租赁车辆。指挥人员名为李国栋,系拆迁办临时雇员,此前已有三次强拆投诉记录。”
她暂停在房屋倒塌瞬间。
“结构坍塌时间为四点四十一分零七秒,比报备审批时间早了整整四十八分钟。而根据该县《征收公告》,合法作业时段为上午九点至下午四点。”
她轻点鼠标,弹出一张时间轴图谱,将村民报警记录、通话日志、气象数据与视频帧精确对齐。
“他们不会构图,但他们记得日期;他们不懂编码,但他们知道要留底。”她合上电脑,抬头环视众人,“你们想统一发放设备,是为了规范?还是为了控制谁可以发声?”
会议室陷入死寂。
有人低头翻文件,有人轻咳掩饰尴尬。
直到角落传来一声极轻的问话——
“这个人……是不是以前那个主持人?”
没人回答。但那语气里的震动,谁都听得出。
散会后,苏霓走在走廊,许文澜的信息立刻跳进来:“智言科技刚刚发布‘公民信用记录共建计划’,说是智能亭打卡反馈政策感受,就能加社会信用分。”
苏霓脚步一顿。
“我反向模拟了一百个虚拟用户,连续提交‘我理解政策难处’‘我相信政府会解决’这类话术。”许文澜的文字冷静得像手术刀,“第四天,系统自动推送‘情绪稳定模范市民’电子勋章,并开放社区优先服务权限。”
苏霓冷笑。这不是鼓励表达,是训练顺从。
“你投稿了吗?”
“已匿名发往《财经》内参,标题《驯化的表达:当顺从成为积分》。”
“好。”苏霓回了一个字,嘴角微扬。
风暴即将掀起,而她们只负责点燃引信。
与此同时,赵小芸正在剪辑室做最后调整。
第二集《说话的人》素材沉重却锋利。
那位环卫工母亲蹲在学校门口抄招生政策的样子,孩子攥着旧书包说“我想读书”的眼神,都被她用最克制的镜头留下来。
教育局的人果然来了,以“涉及未成年人隐私”为由要求停拍。
她当场打开“蜂巢镜像”App,上传全部原始素材,生成不可篡改的哈希值存证链。
“根据《公共文化记录保护倡议书》第十一条,涉及公共事务的纪实影像,创作者享有完整权利。”她直视对方,“你们要的不是保护孩子,是掩盖问题。”
对方脸色铁青离去。
当晚,苏霓短信进来:“把孩子说‘我想读书’那段放在开头,不要配乐。”
赵小芸照做。
没有煽情音乐,没有旁白渲染,只有稚嫩的声音在空旷街角响起,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现实的皮肉。
成片一出,业内震动。
几天后,老张接到通知,受邀为新一批基层文化馆员培训新型记录设备使用方法。
讲台下坐着二十多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大多神情拘谨。
他调试好投影仪,正准备开始,课间休息铃响了。
一名年轻姑娘站在后排,手捏着笔记本一角,犹豫许久才开口:
“老师……要是领导不让录呢?” 老张的手指在那支老旧录音笔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抚过一段沉睡的时光。
教室里空调低鸣,窗外梧桐树影斑驳地晃在水泥地上,仿佛时间也迟疑着不敢向前。
“老师……要是领导不让录呢?”
那个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某种默契的沉默。
提问的女孩站在后排,二十出头的模样,制服袖口还带着新布料的折痕,眼神闪躲,却又固执地不肯低头。
老张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从内袋里掏出那支乌漆发亮的录音笔——边角磨得泛白,按钮处的漆早已脱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塑料。
他按下播放键。
沙哑、断续的女声从扬声器里流出,带着九十年代初特有的磁带底噪:
“时间:1993年4月17日,地点:纺织厂会议室,记录人:王秀兰。今天厂长宣布裁员名单,三百二十七人下岗,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补偿方案。工人们问为什么,没人回答。我偷偷录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我想让以后的人知道,我们不是默不作声走掉的。”
声音戛然而止。
老张关掉录音笔,动作缓慢而坚定。
他抬眼看向那个女孩,目光温和却不容回避:“当年也没人让录,但我们还是录了。现在的问题不是能不能,而是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要开始录?”
教室里一片寂静。
有人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人悄悄攥紧了笔记本。
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屏幕微光映在他脸上,像点燃了一簇火苗。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许文澜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张打印纸,目光直奔苏霓预留的位置——空着。
她皱眉,随即瞥见自己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法院外,正午阳光刺目。
陆承安摘下律师徽章,放进西装内袋。
高跟鞋敲击石阶的声音由远及近,几名年轻男女举着手机围上前,镜头对准他,眼神炽热。
“陆律师!我们是‘共述会’的!”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激动地说,“您刚才说的‘封的是视频,堵的是路’,我们都录了!马上发出去!”
陆承安微微一怔,望着这群陌生却熟悉面孔的年轻人——他们穿的不是职业装,而是最普通的t恤和帆布鞋,可站姿挺拔,眼神清明。
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近乎欣慰的笑意,冷峻眉宇间裂开一道暖光。
他掏出手机,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只说了一句:“他们已经开始替你站岗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条街仿佛被风吹动。
无数手机同时举起,无数画面开始上传,无数声音正在汇聚。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份红头文件正悄然流转:省厅即将召开“智慧治理与公众参与”听证会,议程第一条,便是审议《民间影像采集行为管理暂行办法》。
会议名单中,苏霓的名字赫然在列。
而某传媒集团高管办公室内,一份标注“紧急”的备忘录静静摊开,最后一行写着:
“必须遏制非专业主体对公共话语空间的无序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