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屏幕再次黑屏的瞬间,她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不是技术故障。
是人为截断。
车窗外,南方初夏的阳光斜斜地洒进车内,照在她冷下来的眉眼上。
她缓缓合上笔记本电脑,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被铁皮围挡半圈包围的社区。
七天内,七个试点社区接连出现“突发停电”“网络中断”“数据延迟”,时间精准得像是排练过。
而所有报修单的落款,都指向同一家物业公司:南岭置业。
她嘴角微扬,不是笑,是冷笑。
南岭置业?
巧了。
三天前她刚从许文澜那里看到消息,这家公司正在竞标市里最大的旧城改造项目,而他们提交的拆迁方案,几乎把整片老城区的老居民赶去了三十公里外的安置区。
补偿标准低得离谱,连基本生活配套都没写清楚。
可偏偏,这些居民联合签署的《拆迁补偿诉求书》和现场录像,全都存在“蜂巢节点”系统里——那个由她一手推动、依托社区公共终端运行的分布式记录平台。
现在,节点瘫了。
但她早有准备。
当晚十点,苏霓拨通赵小芸的电话:“明天早上六点,带两台备用摄像机,去青山巷。”
第二天清晨,薄雾未散,一群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年轻人已悄然进入社区。
没有网络,没关系。
苏霓让技术人员启动离线模式,将过去一周所有存档导出,连夜刻录成dVd。
每一张光盘,都是居民自己签字确认过的原始影像:老人指着墙上的裂痕讲述房屋沉降,母亲抱着孩子哭诉学区划转不公,退伍军人拿着房产证质问为何被认定“违建”。
标签是苏霓亲笔写的,黑色记号笔,一笔一划:
“这份记录,由您亲自保管。”
没有煽情,没有口号。只有最朴素的信任传递。
那天下午,三辆物业巡逻车开进社区,保安趾高气昂地查问谁在“非法传播视频”。
可当他们冲进活动中心时,屋里空无一人。
光盘早已分发完毕,藏在衣柜深处、床底鞋盒、甚至灶台后面的陶罐里。
每一户人家,都成了活体档案馆。
第三天,南岭置业突然宣布“完成线路检修”,所有社区恢复供电。
再没人提“系统故障”四个字。
苏霓站在楼道口,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抱着光盘慢慢往楼上走,背影佝偻却坚定。
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不是感动,是胜利。
她低声自语:“当证据分散在千家万户,就没人能一键删除历史。”
与此同时,许文澜坐在一间不起眼的写字楼里,屏幕上正跳出一条加密邮件的解码结果。
标题赫然写着:《过度赋权对社会稳定的影响——关于民间录证行为的政策风险评估》。
发件人Ip经过三层跳转,最终定位在一个位于城东的私人服务器。
她顺藤摸瓜,关联到一位退休的政法系统干部——李培坤。
此人曾在公开论坛痛批“五步陈述法”是“煽动民众对抗政府”,还写过一篇题为《秩序高于表达》的文章。
典型的旧思维守墓人。
但许文澜没去举报,也没发长文驳斥。
她只做了一件事:联系了一批基层公务员的家属。
护士、教师、公交司机……那些每天在体制边缘挣扎的人。
她请他们用手机录一段话,不超过两分钟,主题只有一个:我为什么需要留痕。
“孩子在学校被打,老师说没监控,我说我有录音。”
“我妈住院时医生私下收红包,我拍了照才敢投诉。”
“我老公被临时调岗,人事科不给书面说明,是我录了谈话才拿到文件。”
没有控诉,只有事实。真实、琐碎、无法否认。
这些视频被剪成系列短片,标题简单:《留痕者说》。
然后,悄无声息地流入机关大院的家属微信群,出现在某次内部培训会的茶歇投影屏上,甚至被某个副局长的女儿转发到了朋友圈。
一周后,那份内参报告,再也没有下文。
而远在柏林,赵小芸的新片《证言现场》正迎来最后一轮评审。
这部片子没有旁白,没有配乐,只有二十四段普通人面对镜头的陈述。
有人哭,有人怒,也有人平静得像在读日记。
它记录的不是事件,而是说话的权利如何被一点点夺回。
入围决赛后,组委会要求提交导演创作阐述。
赵小芸回了一句:“我不写文字。”
她提交了一段90秒音频。
九个声音依次响起:
“我在记录,所以我存在。”
“我在说话,所以我活着。”
“我的声音,不该被剪掉。”
影片放映那晚,全场起立鼓掌长达八分钟。
一位德国评委红着眼说:“这不是纪录片,是一场民主的练习。”
回国那天,机场挤满记者。
闪光灯下,有人问她:“你拍这个,不怕惹麻烦吗?”
赵小芸没回答,只是举起手机,打开“蜂巢镜像”App。
首页数字正在跳动:
今日新增记录数:2316
她轻声说:“你看,今天的中国,有两千三百一十六个人正在认真说话。”
夜深时,苏霓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封信。
信封粗糙,邮戳来自西南某偏远县城。
没有寄件人姓名,只有两个字潦草地写着:“老师”。
她拆开,里面是一台老旧的行车记录仪,外壳磕碰严重,屏幕碎裂。
附着的纸条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老师,我们学您的话,开车路过征地现场都录下来了。”无需修改
中文翻译如下:
夜雨敲打着老张那间堆满电子零件的阁楼窗棂。
他戴着老花镜,手指在一块拆解到极致的行车记录仪主板上缓慢挪动,焊枪尖端泛着微弱红光,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这台机器早已超出了维修的价值——外壳变形、屏幕碎裂、存储芯片被物理损毁。
可老张知道,它承载的不是数据,是命。
“老师,我们学您的话……”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被他压在玻璃杯下,字迹歪斜却有力。
他知道这群人是谁:西南山区几个自发组织“乡村监督队”的退伍老兵和返乡青年,曾在一次线上培训里听过苏霓讲“公民录证的意义”。
他们没有设备,就凑钱买了二手记录仪;没有网络,就靠U盘互相传递片段;被人抢、被打,也不肯停。
老张咬紧牙关,将最后一根细如发丝的导线接入复刻的读取模块。
电脑屏幕上终于跳出一个残缺目录——视频文件名是“7月15日_凌晨三点_李家湾”。
他点开。
画面剧烈晃动,镜头对准一栋孤零零的两层农房,门口贴着“拒绝签约”四个大字。
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七分,一辆印有镇政府标识的皮卡驶入画面,三名穿制服人员下车,与随行的施工队低声交谈片刻后,一人挥了挥手。
挖掘机轰然启动。
房屋墙体在钢铁臂爪下像纸片般崩塌,屋内隐约传来女人哭喊和孩子的尖叫。
有人试图冲出,被两名保安模样的人强行架走。
全程无人出示执法文书,也没有警笛声响起。
老张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拆迁,是夜袭。
但他没有上传,没有转发,甚至没截图保存原始文件。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后打开加密软件,把这段4分38秒的视频拆成十段碎片,每一段都嵌入不同的密码算法,分别打包发送。
收件人名单早已列好:《南方周末》《财经》《中国周刊》……五家敢于发声的媒体;北京、广州、成都三家公益法律组织;还有三位以敢言着称的人大代表——其中一位,正是当年推动《行政强制法》立法的法学教授。
每封邮件正文只有同一句话:
“底片修好了,接下来该怎么走,你们自己决定。”
与此同时,江城中级人民法院外,暴雨初歇。
陆承安解开西装扣,站在台阶顶端,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
刚刚结束的终审判决,确认了十六名农民工追讨欠薪与工伤赔偿的权利,金额逾三百万元。
而关键证据,正是来自“蜂巢镜像”系统中一段由工友用手机拍摄、经区块链存证的现场谈判录像。
对方企业代表临走前狠狠瞪着他:“你别得意太早,这事没完。”
陆承安只是点头,目送那人钻进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直到背影消失,他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到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拨通。
风穿过空旷的法院广场,吹动他额前微湿的发。
电话响了七声,几乎要转入语音信箱时,接通了。
他望着对面司法大厦的玻璃幕墙,映出自己冷峻的身影,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们怕了。”
顿了顿,又说:
“现在,是不是该你出场了?”
听筒那端,长久寂静。仿佛时间也被冻结。
最终,一声极轻的“嗯”传来,像是风吹过山谷,又像某种沉睡已久的机制,终于被重新唤醒。
那一晚,苏霓坐在租住的小公寓里,窗外霓虹闪烁,城市喧嚣隔着玻璃变得模糊。
她没开灯,只借着台灯一束暖黄的光,缓缓铺开一张泛黄的全省旧改项目分布图。
红笔在纸上移动,一笔一划,圈出那些最近频繁出现“临时停电”“信号中断”“居民失联”的区域。
她的目光停在其中一个名字上,笔尖微微一顿。
然后,继续前行。